周末的河边烧烤团建,像一阵带着烟火气和人情味的暖风,吹散了废品站这段时间积累的些许疲惫和紧绷。大家吃得开心,玩得放松,连一向话少的林溪溪也笨拙地尝试着烤了几串韭菜,虽然烤糊了,但在虎哥善意的哄笑声中,她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不带骄矜的腼腆笑容。
那辆黑色的奔驰在公园里停留了大约一个小时,最终悄无声息地驶离。自始至终,凌薇没有下车,也没有任何要与陈凡交流的迹象。只有那个苏晴抛出的、给小斌的彩色风车,成了那段时间里,那辆车与这边热闹人群之间,唯一有形的、温和的连接。
陈凡没有过多揣测。善意他记下了,但过去的误会和凌薇那复杂难明的行事风格,依然横亘在那里。眼下,他有更实际的问题需要解决。
废品站的扩建完成,处理能力上了一个台阶。安泰的常规废料提供了稳定的基础量,但要想充分利用新产能,进一步提高效益,还需要开拓更多样、更优质的废品来源。不能总是被动地等着散户上门,或者依赖安泰这样的单一企业客户。
周一的早晨,陈凡起了个大早,骑着那辆二手电动车,开始在市区和城乡结合部转悠。他有个模糊的想法——寻找那些尚未被大规模、规范化回收覆盖的“富矿”。
他去了几个老旧的居民区,那里有很多等待拆迁或者房龄几十年的老房子,偶尔能碰到老人清理阁楼,搬出些蒙尘多年的旧家电、旧家具、老书籍,都是不错的回收对象。但这类资源分散,量不稳定,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人力去沟通、上门回收,效率不高。
他又转了几个小型加工厂和作坊聚集的区域。这里工业废料相对集中,但往往已经被一些地头蛇式的回收人员垄断,价格被压得很低,且竞争激烈,甚至带有一定的风险。
临近中午,陈凡骑车来到了城西一片相对混杂的区域。这里以前是工业区,后来不少工厂外迁或倒闭,留下许多空置的旧厂房和仓库。久而久之,自发形成了一片颇具规模的“旧货市场”和“跳蚤市场”。每个周末这里人头攒动,平日里则冷清许多,只有一些固定的店铺和摊位还开着。
陈凡推着电动车,在市场里慢慢走着。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陈年纸张、铁锈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摊位和店铺,卖什么的都有:旧家具、老唱片、二手工具、破损的电器零件、成堆的旧书旧报、甚至还有一些看不出年代和用途的古怪机械残骸。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资源库”,只不过大部分“资源”都被当成了怀旧的商品或者待价而沽的“古董”,而不是等待循环再生的“废品”。
陈凡在一个堆满各种旧五金工具和机械零件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爷子,正拿着把小锉刀,专心致志地打磨一个生锈的铸铁齿轮。
“大爷,这些东西,都是哪收来的?”陈凡蹲下身,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旧车床上拆下来的丝杠,问道。
老爷子抬起头,透过老花镜上下打量了陈凡一眼:“收?有些是以前厂子里处理废品时淘换的,有些是去乡下走街串巷收的,还有些……是别人放着占地方,当破烂卖的。怎么,小伙子,对这感兴趣?这都是老物件,有些还能用,有些就是留着玩的。”他显然把陈凡当成了喜欢淘旧货的爱好者。
陈凡笑了笑,没解释自己的真实目的。他仔细看着摊位上的东西,很多确实只是有收藏或怀旧价值,但也有一些,比如某些特定型号的旧电机、减速器、甚至一些专用的夹具和测量工具,如果成色尚可,经过修复和检测,或许能作为二手备件,用于他废品站里那些设备的维护,或者卖给有需要的修理厂,价值比单纯当废铁高得多。
这是一个思路。旧货市场里,或许隐藏着可以“变废为宝”的工业零部件资源。
他正琢磨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一条微信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名字、但头像是一片简洁灰色羽毛的账号。
是凌薇。她不知何时加了他的微信,而他之前竟未留意。
信息很简单,是一个定位分享。定位点就在这个旧货市场内部。
紧接着,又一条文字信息跳了出来: “往里走,第三个摊位,靠墙的旧木箱里,有批旧机床零件,是爷爷工厂当年流散出来的。你看看。”
陈凡心头一跳。凌薇怎么知道他在旧货市场?还精准地指出了具体摊位和物品?难道她……在附近?
他下意识地抬头四顾。市场里人不多,大多是摊主和零星几个顾客,并没有看到凌薇或者苏晴的身影。但那辆黑色的奔驰,如果想停在这附近某个不显眼的角落,并不难。
他收起手机,按照定位和提示,向市场深处走去。果然,第三个摊位(从他现在的位置数起)是一个卖各种老旧金属物件和杂项的铺子,门口堆着锈蚀的农具、破损的自行车架,里面光线昏暗,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属零件、旧锁头、老式门把手等。
陈凡走进去,目光扫向靠墙的位置。那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他走过去,在最上面一个敞开的木箱里,看到了凌薇说的“旧机床零件”。
那是一些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金属部件:几个磨损严重但结构精密的齿轮,几根不同规格的丝杠和光杆,几个铸铁的床头箱壳体碎片,还有一堆杂乱的轴承、卡盘碎片和手柄。它们被随意地堆在木箱里,覆盖着厚厚的油泥和灰尘,但仔细看,有些零件的加工精度和材质,明显不是普通民用机械上该有的,带着老式国营大厂那种厚重扎实的工艺风格。
陈凡拿起一个比拳头略大的斜齿轮,用手抹去表面的油泥,露出下面依然清晰的齿形和厂标刻印——一个模糊的、带有“凌峰机械厂”字样的老logo。果然是凌薇爷爷当年工厂的东西。
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靠在躺椅上打盹,见陈凡对那箱“破烂”感兴趣,懒洋洋地开口:“看上那些了?都是些老机床上拆下来的废件,当废铁卖,十块钱一斤。你要包圆,我给你算便宜点。”
陈凡没有立刻还价,他小心地翻看着木箱里的零件。这些零件大多磨损严重,缺失关键部分,作为整体机床价值已失,但其中一些齿轮、丝杠如果材质优良,经过修复,或许还能作为备件使用,或者……用于研究凌老先生当年的设计思路?
他正想着,手指忽然触碰到箱子底部一个硬物。拨开上面覆盖的零件碎片,他看到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是普通的白纸,对折着,边缘已经泛黄卷曲。
陈凡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捏在手里,然后对摊主说:“这些零件确实都是废件了,不过我对这种老物件有点兴趣,想买回去研究研究。八块钱一斤,这一箱我都要了,行吗?”
摊主睁开眼睛,看了看那箱至少五六十斤的“废铁”,算了算账,觉得比当废铁零卖省事,便点了点头:“行,给你了!自己找东西装啊。”
陈凡付了钱,在摊位角落里找了个破麻袋,将木箱里的零件小心地装进去。趁着摊主不注意,他走到旁边稍微亮堂点的地方,展开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依旧是凌薇那利落冷硬的笔迹,只有一行字:
“这些零件,少一个,都拼不成完整的传动系统。”
陈凡盯着这行字,眉头微蹙。凌薇的意思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零件,其实是某个特定机床传动系统的一部分?而且是关键部分,缺一不可?她指引自己找到这些,是想让他尝试修复?还是仅仅想让他“看看”爷爷工厂遗物的现状?
他收起纸条,将沉甸甸的麻袋绑在电动车后座。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昏暗的摊位,又看了看手机里凌薇最后发来的那条信息。
这个女人,似乎总能用最简短的方式,给他抛出最费思量的问题。
她像是在下一盘棋,而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只是,这枚棋子有自己的意志和要走的路。
陈凡骑上电动车,驶离旧货市场。麻袋里的老旧零件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知道,回去后,他得好好清理研究这批零件。不是为了凌薇那句似是而非的提示,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更深入地理解那个时代机械设计的精髓,也为了探寻凌老先生U盘里那些超前设计可能赖以实现的“根”。
或许,在这些看似废弃的零件里,真的藏着通往某个技术拼图的关键一块。
至于下棋的人……陈凡望了一眼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旧货市场。
他尊重棋盘,但更相信,路,终究是自己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