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多好啊……
最后的意识,像是一缕即将燃尽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痛楚,如潮水般退去了。那被万千钢钩撕扯灵魂的酷刑,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一种灵魂离体般的轻盈。
黑暗的尽头,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
他想起来了。
那不是烛光,是油灯。灯芯被捻得很细,跳动的火苗将两个巨大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风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破洞滴落下来,砸在地上那个豁了口的瓦盆里,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他还只是个婴儿,躺在用旧布拼接成的襁褓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漏雨又漏风的家。
他想起来了,隔壁的王二叔家,今天又在吵架。因为他家的堂兄,那个叫王大牛的,前几天被铁家的管事带走,说是检测出了什么……“灵根”。
一家人,就那么搬走了。搬离了这座一到下雨天就变成水帘洞,一到冬天就四面漏风的破旧村落。据说,他们分到了一座青石瓦房,就在镇子的东头,干净,敞亮,再也不怕下雨了。
“如果……如果我们的孩儿能成为修士,该有多好啊……”
那个憨厚的男声,带着无尽的憧憬与疲惫,再次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他的父亲,一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脸颊,粗糙,却很温暖。
然而,母亲温柔的声音,却带着一丝现实的清醒,打断了父亲的幻想。
“娃儿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就好。”母亲的声音很轻,像窗外的雨丝,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当不成修士的铁姓子弟,还少吗?咱们不求他做人上人,只求他一辈子不受欺负,有个安稳日子过,我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沉默了,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混杂在“滴答”的雨声里。
安稳日子……
是啊,对于他们这样活在最底层的铁家旁支血脉而言,一个“安稳”,已经是最大的奢求。
画面,毫无征兆地一转。
雨停了,天晴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而是个能满地乱跑的半大孩子。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涌到了村口,像是在迎接什么大人物。他也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好奇地朝着那条黄泥路张望。
是王大牛!那个邻居家的堂兄!
他回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没有一个补丁的青色长衫,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木讷与自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却让他莫名感到敬畏的神采。
“大牛哥这是……衣锦还乡了啊!”
“可不是嘛!成了修士老爷,就是不一样!”
人群中,充满了羡慕与敬畏的议论声。
王大牛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了自家那座已经空置、更显破败的茅草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进去看看,他却只是站定,伸出手,对着那堆烂泥和茅草,轻轻地……挥了挥。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块块青色的石砖,一根根刨得光滑的木料,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从他身旁一个年轻人手中的储物袋里凭空飞出!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像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搬运、在码放,井然有序,精准无误!
地基被夯实,墙体在拔高,房梁被架起,瓦片如鱼鳞般铺满屋顶……
整个过程,没有一声锤子的敲击声,没有一句工匠的吆喝声。只有那些石块与木头在空中穿梭时,发出的轻微“呼呼”声。
片刻之间,就在那片废墟之上,一座崭新、气派的砖瓦房,拔地而起!
“神……神仙手段啊!”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跪了下去,朝着王大牛的方向磕头。
他也看呆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座新房,又看看王大牛那张淡然的脸,心脏“怦怦”狂跳。一股前所未有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与渴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幼小的心灵上!
原来,这就是修士!
原来,这就是力量!
可以凭空造物,可以受万人敬仰,可以……轻易改变一切!
从那一刻起,一个念头,如同最疯狂的野草,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我要成为修士!
……
画面,再次流转。
他长大了,成了那个在密室中嘶吼的清瘦青年。只是此刻的他,脸上没有癫狂与怨毒,只有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与憧憬。
“阿远,你又在发呆了!”
一个清脆如黄莺般的声音,将他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他一回头,便看到了一张挂着甜甜笑意的脸。那是小菲,住在他家隔壁的女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两湾弯弯的月牙。
“我在想,等我以后成了修士,就用仙法给你盖一座最大最漂亮的房子,比王大牛盖的那个还气派!”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
小菲被他逗笑了,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她低下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谁要你的大房子……我……”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
那些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疯狂地修炼着家族发下来的、最基础的吐纳法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引气入体,觉醒灵根。而小菲,总会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有时候会给他送来家里做的糕点,有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小菲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那天,他鼓起毕生的勇气,带着自己攒了好几年的、几块下品灵石,去小菲家提亲。
开门的是小菲的父亲,一个和他父亲一样,老实巴交的男人。可当看到他手里的灵石时,男人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远啊,不是叔瞧不起你。只是……你也知道,小菲的祖爷爷,当年也是一位修士。”
“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们家祖上开始就没有出现修仙者。我们家小菲,不能嫁给一个……凡人。”
“凡人”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争辩,想说自己一直在努力,想说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可是,看着对方那双充满了无奈与决绝的眼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努力了,丹田里,却依旧是死寂一片。
他连成为铁家最底层的修士的资格,都没有。
没过几天,他就听到了消息。小菲,被许配给了山外一个姓刘的散修。
他疯了一样冲到小菲家,看到的,却是穿着一身刺眼红嫁衣的小菲。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新嫁娘的喜悦,只有两行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泪痕。
“为什么?!小菲!为什么!”他抓着她的肩膀,失控地嘶吼。
“对不起……阿远……对不起……”小菲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都在发颤,“刘……刘前辈他,是炼气二层中期的修士……他答应我爹,会为我弟弟……求一枚引气丹……”
“炼气修士?”他愣住了,随即一股荒谬的笑意涌上心头,“我听说……那个老东西,已经七十多了!他都能当你爷爷了!”
在铁家,资质好的年轻修士,早就被家族内部消化,或者与其他修仙家族联姻了。像小菲这样旁支的旁支,能靠着祖上的稀薄颜面,嫁给一个前途有限、年过七旬的外姓散修,在外人看来,已经是烧了高香,攀上了高枝。
“对不起……”
小菲的嘴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他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他心中那根名为“希望”的弦,“崩”的一声,断了。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输了。
输给了那虚无缥缈的“灵根”,输给了这个只看力量与天赋的、该死的世界!
……
出嫁那天,他躲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辛辣的烈酒,烧得他喉咙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