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火坊的后山,是一片终年被灰雾笼罩的禁地。
这里的树木长得格外扭曲,树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褐色,像是被火烧焦后的死皮,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干枯的手爪,绝望地伸向天空。平日里,就连最胆大的族人也不敢靠近这里半步,据说这里埋葬着陈家历代的秘密,也埋葬着无数误入者的冤魂。
陈三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大衣,苍白的脸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刚从铁韦杰那个充满了低级血腥味的杀人现场回来,此刻却又站到了另一个更加令人窒息的深渊边缘。
他停在一座毫不起眼的石壁前。石壁上爬满了青苔,湿漉漉的,仿佛在渗着冷汗。
陈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那股因为兴奋和紧张而不断翻涌的血气,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对着那面爬满青苔的石壁弯下了腰。
“启禀老祖,陈三求见。”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穿透力,在这死寂的山谷中回荡。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
没有回应。只有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
陈三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枯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知道老祖在听,那双眼睛,或许正透过厚重的岩石,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并不算太成器的后辈。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轰隆隆——
地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面前那块爬满青苔的巨大石壁,竟像是活物一般,缓缓向两侧退去。一股陈腐、阴冷,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气息,瞬间从那裂开的缝隙中喷涌而出,扑了陈三一脸。
“进来吧。”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的声音,从那幽深的洞口深处飘了出来。听不出喜怒,却让人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寒意。
陈三身子一颤,连忙低头应道:“是。”
他迈开步子,走进了那张仿佛巨兽之口般的石门。
随着他的进入,身后的石门再次轰然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
甬道里没有灯。
只有墙壁上镶嵌着的一些不知名的荧光石,散发出惨绿色的微光,将陈三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
每走一步,陈三都觉得像是走在某种巨兽的食道里。脚下的石板滑腻腻的,似乎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脂,踩上去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越往深处走,那股腥甜的味道就越发浓烈。
那不是普通的血腥味。
普通的血腥味是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而这里的味道,带着一股诡异的香气,像是腐烂的花朵混合着刚刚割开喉管喷出的热血,甜腻得让人想要呕吐,却又勾起心底最深处的某种嗜血欲望。
“咳……咳咳……”
陈三忍不住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他那虚弱的肺腑显然有些承受不住这种高浓度的血气冲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气管,撕咬着他脆弱的粘膜。
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放慢脚步。
在这条长长的甬道尽头,等待他的,是掌握着陈家生杀大权的神,也是唯一能救他命的魔。
终于,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陈三停下脚步,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
这是一处极其庞大的地下溶洞。穹顶高达数十丈,倒悬着无数尖锐的钟乳石,像是一把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而在溶洞的正中央,赫然是一方巨大的池子。
那不是水池。
那是血池。
方圆足有百丈的池子里,注满了暗红色的液体。那些液体粘稠得如同岩浆,表面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油脂,在周围惨绿色荧光石的照耀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泽。
咕嘟……咕嘟……
血池并没有静止,而是在沸腾。
一个个足有磨盘大小的气泡从池底缓缓升起,在表面炸裂开来,喷出一股股赤红色的血雾。每一次炸裂,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水底沉重地叹息。
热浪夹杂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撞击着陈三的感官。
“呕……”
陈三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酸水直冲口腔。这股味道太冲了,简直就像是把几千具尸体扔在一起暴晒了三天三夜,然后再放进锅里熬煮出来的味道。
但他死死地咬着舌尖,利用那钻心的疼痛强行压下了呕吐的欲望。
在老祖面前失态,那是死罪。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翻滚的血浪,看向血池的中央。
那里,有一座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莲台。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正盘膝坐在那白骨莲台之上。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血色长袍,长发披散,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浑浊却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无数根红色的丝线,像是血管一样,从血池中延伸出来,连接在老者的后背、手臂、甚至是脖颈上。随着血池的沸腾,那些丝线有节奏地律动着,仿佛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某种养分。
这就是陈家老祖。
“来找我何事?”
老祖并没有抬头,声音依旧沙哑冷漠,仿佛陈三的到来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只蝼蚁爬进了大象的领地。
陈三不敢怠慢,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坚硬且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孙儿陈三,叩见老祖!”
他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颤抖却充满了狂热:“谢老祖赐功!孙儿……孙儿特来向老祖汇报《血元真经》的修炼进展!”
“哦?”
听到《血元真经》四个字,白骨莲台上的老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透过乱发,像两把钩子一样锁定了陈三。
“这么快就有结果了?我还以为,以你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至少要犹豫个把月才敢动手。”
陈三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能看着面前地面上那一滩暗红色的污渍,语速极快地说道:“孙儿不敢辜负老祖厚望!自从那日老祖赐下真经,孙儿日夜钻研,深知此法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奇术。只是孙儿这身体……实在不堪重负,不敢贸然尝试。”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味某种快感。
“所以,孙儿找了一条‘狗’。”
“一条炼气一层巅峰,卡了数年瓶颈,贪婪成性却又卑微如尘埃的铁家旁系子弟——铁韦杰。”
陈三开始详细讲述这一切发生的事情。
从如何诱导铁韦杰产生杀心,到如何传授简化版的《血元真经》,再到亲眼目睹铁韦杰残杀同族、炼化血气、冲破瓶颈的全过程。
他讲得很细,甚至连铁韦杰吞噬血气时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以及那两具尸体干瘪后的惨状,都描述得淋漓尽致。
“……老祖明鉴,那《血元真经》当真霸道无匹!那铁韦杰不过是个资质下乘的废物,仅凭两个炼气二层修士的一身精血,竟然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就强行冲开了经脉,踏入了炼气二层!”
说到这里,陈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栗。那是对力量的渴望,也是对这种邪恶手段的敬畏。
“而且……孙儿观察过,那铁韦杰虽然神智略显癫狂,但并未完全丧失理智,反而……反而变得更加嗜血,更加好用。这简直就是……就是为了制造死士而天造地设的神术!”
陈三一口气说完,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老祖的裁决。
空旷的溶洞里,只剩下血池翻涌的“咕嘟”声。
良久。
“嘿……嘿嘿……”
一阵低沉的笑声从白骨莲台上传来。起初只是轻笑,随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一种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狗’!好一个‘天造地设’!”
老祖猛地抬起头,乱发飞舞,露出了一张干枯如树皮,却布满暗红色纹路的恐怖脸庞。
“三儿,你果然没让老祖失望。你比你那个假仁假义的爹,要强得多!”
老祖伸出一只枯如鸡爪的手,虚空一抓。
哗啦!
血池中猛地窜起一道血柱,化作一条血色长蛇,温顺地盘绕在他的指尖。
“老祖还能害你不成?”老祖盯着指尖的血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痴迷,“这《血元真经》,乃是老祖我当年在一处上古魔修遗迹中,九死一生才得来的残篇。虽说是魔道功法,为正道所不容,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然无比。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所谓的正道,不过是一群伪君子制定出来的规矩罢了。只要能长生,只要能获得力量,吃人又如何?化魔又如何?”
陈三听得心神巨震,连忙磕头如捣蒜:“老祖教诲,孙儿铭记于心!只要能治好孙儿的道伤,只要能让孙儿筑基,哪怕是化身厉鬼,孙儿也心甘情愿!”
“嗯,你有这份觉悟,很好。”
老祖随手一挥,那条血蛇重新落回池中,激起一片浪花。
“不过……”
老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恐怖的威压瞬间如同大山般压在陈三的身上,让他浑身的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你切记,此事绝不可暴露半分!”
老祖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厉,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钉进陈三的脑海里。
“这南岭之地,虽然混乱,但也有那些自诩正义的宗门在此驻扎。若是让五大正统势力他们知道我陈家在修炼这种把活人炼成丹药的邪术,不出三日,我风火坊就会被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陈三冷汗直流,感觉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连连点头:“孙儿明白!孙儿明白!那铁韦杰……孙孙儿已经在他体内种下了‘断肠虫’,只要他敢有半点异心,或者落入旁人手中,孙儿只需一个念头,他就会肠穿肚烂立地死亡,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血引?你倒是学得快。”老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变得冷漠,“既然如此,那条狗就交给你去喂养吧。记住,狗若是不吃肉,是长不壮的。但若是吃得太饱,又容易反咬主人。”
“你不仅要让他杀人,还要让他杀得有价值。”
老祖说着,从袖中甩出一枚血红色的玉简,轻飘飘地落在陈三面前。
“这是《血元真经》的第二层心法,以及……几种特殊的‘丹方’。”
老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笑容在血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普通的散修,精血驳杂,炼出来的丹药只能算是下品。想要真正治好你的道伤,甚至帮你铸就无上道基,你需要更好的‘药材’。”
陈三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枚温热如血的玉简,如同捧着自己的性命。
“敢问老祖……何为更好的药材?”
老祖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身后的血线微微起伏,声音变得缥缈而遥远,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特定体质的童男童女……拥有灵根的家族嫡系……甚至是,其他筑基家族的核心子弟……”
“去吧,三儿。放开手脚去干。这南岭的天,也是时候该变一变颜色了。”
“只要你能给老祖带回来足够多的‘血食’,这陈家的未来……就是你的。”
陈三紧紧握住玉简,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肤,鲜血渗出,染红了玉简,也染红了他的眼。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眼中却燃烧着比血池还要炽热的火焰。
“孙儿……谨遵法旨!”
当陈三退出密室,那厚重的石门再次轰然关闭时,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手中的玉简滚烫,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掌,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禁地大门。
“未来是我的……”
陈三喃喃自语,嘴角缓缓裂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哪怕是用千万人的尸骨堆出来的未来……那也是未来啊。”
风重新吹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
陈三裹紧了狐裘,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而在他身后的禁地深处,那翻涌的血池之下,似乎有什么正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