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意向既定,两人并无多余寒暄,立刻分头行动。
裴凛的行事风格,如同北疆凛冽的寒风,直接而高效。他手持兵部文书,以协查地方治安、整饬漕运秩序为由,直接进驻了淮州府衙“旁听”政务,并雷厉风行地提审了去年负责押运那批失踪军粮的相关漕丁、仓廪小吏,以及部分当时参与交接的低级官员。
他没有用刑,甚至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将人单独叫到临时布置的讯问室,屏退左右,自己坐在主位,偶尔问上一两句,大部分时间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被问话者。他那身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杀伐之气,以及“镇北侯”这个名头所带来的无形压力,比任何刑具都更让人窒息。在这种强大的压迫感下,一些心理防线较弱的漕丁和小吏开始眼神闪烁,汗出如浆,吐露出的信息也开始出现前后矛盾。
裴凛并不点破,只是让人详细记录。渐渐地,一些零碎的、被刻意模糊或遗忘的细节浮出水面:有漕丁回忆,那批军粮船队曾在夜间于淮州上游一个并非规定停靠点的小码头短暂靠岸,当时雾气很重,似乎有别的船只靠近;有小吏含糊提到,当时负责核对数量的胡师爷似乎“心情很好”,还赏了下面人几钱银子喝酒;还有人隐约听说,那段时间,淮州城里几家最大的粮商,库存似乎莫名充实了一些……
这些信息单独看似乎没什么,但拼凑起来,却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军粮很可能在淮州段被动了手脚,利用夜间和非正规停靠点,与其他船只进行了接触或转运。
与此同时,沈青梧这边也在暗中推进。她表面上依旧将主要精力放在清溪故道的疏浚完善和后续粮草转运上,甚至因为裴凛的到来,她对账目和工程细节的要求更加严格,频频召见府衙相关官吏核对,显得比之前更加“较真”。这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某些人的警惕。
暗地里,她则启动了手中的另一张网。顾北舟和韩青利用江湖关系和混迹市井的本事,扮作寻求活计的流民或小商贩,混迹于码头、酒肆、力夫聚集之处,不动声色地打听关于胡师爷、关于去年粮船异常、关于淮州几家大粮商的消息。柳明烟则通过沈青梧的引荐,以“钦差女史”的身份,与淮州府几位官员的女眷走动,参加一些闺阁聚会,从夫人小姐们的闲聊中,旁敲侧击地获取信息,比如哪位大人家近日开销骤增,哪家外室突然阔绰等等。
沈青梧自己,则利用核对账目的机会,仔细研究了胡师爷经手的所有钱粮往来。她发现此人心思缜密,账目做得几乎天衣无缝,但在几笔雇佣民夫和采购工具的款项中,单价和总价之间存在极其微小的、容易被忽略的不合理浮高。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这些浮高款项的支付时间,与去年军粮失踪案发生的时间段,有部分重合。
数日后,顾北舟带来一条关键线索:胡师爷在城西偷偷养了一房外室,是个从扬州买来的歌伎,最近这外室突然频频光顾淮州最好的银楼和绸缎庄,购置了不少贵重首饰和江南新款的绫罗绸缎,花费不菲。一个师爷的俸禄,加上些许灰色收入,绝对供养不起如此挥霍。
几乎同时,裴凛那边通过审讯获得的零碎信息,结合兵部提供的更精确的军粮调拨文件,大致推算出了那批军粮可能被动手脚的具体河段和时间点,与沈青梧发现的账目问题时间点,以及胡师爷外室突然阔绰的时间点,再次出现了重叠!
沈青梧与裴凛在沈青梧的临时官署进行了一次简短的秘密碰面。两人将各自掌握的线索摊开。
“时间、地点、人物、动机,都指向这位胡师爷,而他背后,必然有更高层级的人指使和支持。”裴凛指尖点着地图上那个小码头的位置,声音冰冷,“赵汝成脱不了干系。但我们现在缺乏直接证据,尤其是赃物和具体交易凭证。”
沈青梧沉吟片刻:“胡师爷的外室突然大肆购置,赃款可能尚未完全转移或洗清。如果能找到其藏匿赃款赃物的地方,或许能有突破。”
裴凛眼中寒光一闪:“事不宜迟,今夜便动手。本侯亲自带人去查那外室宅院。为防打草惊蛇,请司农这边,设法拖住胡师爷,最好能让赵汝成也无暇他顾。”
沈青梧点头:“可以。我以商讨下一阶段赈灾粮分配和河道拓宽事宜为由,今夜召胡师爷和赵知府来官署议事。侯爷需动作迅捷。”
“自然。”
夜幕降临。淮州府衙后堂,赵汝成听说沈青梧突然召见,商讨要事,心中虽有些嘀咕,但不敢怠慢,带着胡师爷便出了门。胡师爷年约四十,面白微须,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着,显得很是精明。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但想到沈司农最近查账查得严,或许是又发现了什么小纰漏要询问,便也定了定神,跟在赵汝成身后。
而就在他们离开府衙不久,一队黑衣劲装的汉子,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城西一处僻静但修葺精致的二进小院。为首者,正是裴凛。
行动异常顺利。或许是胡师爷自信隐秘,又或许是觉得在淮州地界无人敢动他的人,小院仅有几名仆役和一个老妈子,并无像样的护卫。裴凛的人迅速控制了局面,然后开始了仔细的搜查。
起初,在明面的卧室、书房并未发现特别之物。但裴凛经验老到,命人重点搜查地砖、墙壁夹层、以及院中可能藏匿的地窖。果然,在卧室床下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后,里面是几只沉重的樟木小箱。打开一看,珠光宝气,耀人眼目——正是那外室近日购置的部分珠宝首饰,还有大量未兑换的银票,面额不小,且来自不同的钱庄。更关键的是,在一个夹层里,发现了几封密信。信是用暗语书写,但裴凛略一辨认,便看出其中涉及粮食交易的数量、价格、交割地点和时间,其中一些术语,明显与军粮相关。而与这些信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小小的、刻着特殊徽记的铜牌——那是北方某个与境外有隐秘贸易往来的大商号的信物!
铁证如山!
裴凛当机立断,留下部分人手看守小院和赃物,自己亲自带领精锐,直扑府衙。而此时,沈青梧正在官署中,与心神不宁的赵汝成和胡师爷周旋,讨论着看似紧要、实则无关痛痒的河道拓宽预算问题。
胡师爷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望向窗外的夜色。赵汝成也察觉到了下属的异常,心中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
突然,官署外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厅内三人皆是一愣。
门被猛地推开,寒风灌入。裴凛一身玄甲,带着凛冽的夜气大步踏入,目光如电,直接锁定了脸色瞬间惨白的胡师爷。
“胡庸!”裴凛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的事发了。来人,拿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上前,不由分说便将瘫软在地的胡师爷拖了起来。赵汝成大惊失色,霍然起身:“裴侯爷!这是何意?胡师爷乃是府衙……”
“赵知府,”裴凛冷冷地打断他,将一枚从胡师爷外宅搜出的、带着徽记的铜牌和一张大额银票拍在桌上,“本侯在你府衙钱粮师爷的外宅中,搜出巨额来历不明的财货,以及私通商贾、倒卖粮秣的密信信物。人赃并获。赵知府,你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这位得力师爷,何来如此巨财?又是在为谁,倒卖何种粮秣?”
赵汝成如遭雷击,看着那枚熟悉的铜牌(他隐约知道这与谁有关),又看看面如死灰的胡师爷,再看向一旁神色平静、仿佛早有所料的沈青梧,最后迎上裴凛那双冰冷彻骨、洞悉一切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知道,完了。
裴凛连夜突审胡师爷。在确凿的证据和裴凛冷酷的审讯手段下,胡师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地供认了罪行:他受赵汝成指使,利用职权,在去年那批军粮途经淮州时,勾结外部商人,利用夜间雾大、监管松懈之机,在预设地点用次等粮秣掉包了部分上等军粮,并将掉包得来的军粮通过秘密渠道高价售出。所得钱财,七成归了赵汝成及其背后“上面的人”,三成归他和具体办事的漕丁、商人分润。近期沈青梧严查账目,他们本想将剩余赃款转移,但一时来不及,便暂时藏于外宅,没想到裴凛来得如此之快,且一查一个准。
口供、物证、人证(被抓的商人也在裴凛控制下)俱全。赵汝成虽未直接承认,但在裴凛出示部分指向他的密信(胡师爷为自保留了一手)和裴凛强大的压力下,也面如土色,无从辩驳,被裴凛当场缴了官印,控制起来。
淮州官场,一夜震动,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