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如闷雷,踏碎了淮州府城郊外的宁静。约五十骑,人人玄甲黑袍,背负弓弩,腰挎长刀,即便经过长途跋涉,队列依然整齐肃杀,透着只有百战之师才有的凛冽气息。为首一骑,身形格外挺拔,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冷峻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凿,正是镇北侯裴凛。
他手持兵部紧急文书,以巡查北疆军务、顺道协查地方治安的名义进入江南,实则奉密旨,专为调查一起边境军粮供应短缺案而来。据北疆镇守太监密报及兵部核实,有一批本应在两月前发往北疆的五千石军粮,在途经江南淮州段漕运时,账目出现蹊跷混淆,最终有近八百石粮草离奇“失踪”,账册上语焉不详,负责押运的漕丁和沿途州县官员说法矛盾。
军粮关乎边防稳定,此事可大可小。皇帝李承稷震怒,但因涉及漕运和地方,且正值江南用兵(救灾)之际,不宜大张旗鼓,故密派以冷面铁腕着称、且与江南各方瓜葛较少的镇北侯裴凛暗中查访。
裴凛的到来,如同一条凶猛的鲶鱼,被投入了淮州这潭已被沈青梧搅动、却依旧深不见底的水中。地方官员对他的忌惮,甚至比对持有王命旗牌的沈青梧更甚。这位镇北侯在军中素有“玉面修罗”的凶名,查案手段雷厉风行,不讲情面,且手握部分兵权,行事比文官出身的钦差更为直接甚至酷烈。
裴凛入驻淮州府驿馆后,并未立刻大动干戈,而是先例行公事地递上名帖,拜会了总领漕运改良的钦差沈青梧。于公于私,他都需要与这位此刻在淮州权力最大的官员互通声气。
两人在沈青梧设于城外的临时官署中见面。官署依旧简朴,但比起初时的帐篷已好了许多,是一处临时征用的旧院落,厅堂内除必要的桌椅案几外,别无装饰。
“裴侯爷。”沈青梧从案后起身相迎。她今日未去工地,穿着常服,但仍能看出连日辛劳的痕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只是眼神依旧清亮有神。
“沈司农。”裴凛拱手还礼,玄甲未卸,只解了佩剑交由亲卫,步入门内。他的目光在沈青梧脸上停留了一瞬,注意到那丝疲惫,但也看到了疲惫之下更显坚韧的气质。“听闻司农督漕有成,清溪故道已通,首批粮草运抵灾区,救民水火,裴某佩服。”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但“佩服”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已属难得。
“侯爷过誉,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沈青梧请他落座,吩咐人上茶,“不知侯爷此次南下,可有需本官协助之处?”她已知裴凛前来绝非“巡查”那么简单,但对方不明说,她也不便直接探问。
裴凛也不绕弯子,从怀中取出一份盖有兵部大印的文书副本,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奉兵部令,协查一桩旧案。去岁秋冬,有一批发往北疆的军粮,在途经淮州转运时,账目出现差池,部分粮草下落不明。本侯需要调阅淮州府去年九月至十一月间,所有经此地转运的粮草文书、交接记录、仓廪出入账册,”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沈青梧,“也包括司农您主持的、近期通过清溪故道转运的这批救灾粮的详细调度记录与核验文书。”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军粮失踪案发生在去年,而沈青梧的漕运改良是今夏,看似不相关。但裴凛特意提及要查看现在的救灾粮记录,其用意就很明显了——他要对比,要查证,是否有人利用新旧粮草转运的流程,浑水摸鱼,或者故技重施。
沈青梧心中微微一凛。她敏锐地察觉到,这起军粮失踪案与她的漕运改良,在淮州这个地界,在赵汝成这帮人手里,可能产生了某种危险的交集。去年军粮在此失踪,今年自己改革漕路触动利益,赵汝明里暗里阻挠……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自当配合。”沈青梧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下,随即吩咐随行书吏去取相关卷宗。她主持漕运以来,所有粮草调度、民夫雇佣、银钱支取,均记录得极为详细,账目清晰,倒不怕查。
在等待的间隙,两人一时无话。厅堂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院外隐约的嘈杂和远处工地传来的隐约声响。裴凛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简朴得过分的官署,最后落在沈青梧身上。她正微微侧头,看着院中一株被洪水摧残过半、却仍挣扎着抽出新绿的槐树,侧脸线条柔和,但眉眼间凝聚着一股专注与沉毅。
就在这时,沈青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沈青梧礼貌性地微微颔首,目光正要移开,却在不经意间,掠过了裴凛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
玉佩质地上乘,墨色深沉,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泛着内敛温润的光泽。雕刻的纹路是古朴的流云状,看似简单,却透着不凡的韵味。而系着玉佩的,是一根编结得十分精巧、但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玄色丝绦。
沈青梧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玉佩的样式、纹路、色泽……还有那根独特的、有些年头的玄色丝绦……
与前世记忆深处,那个冰冷雨夜,在破败城隍庙中,为她轻轻覆上白麻布、留下一缕冷香和一个模糊挺拔背影的男子腰间所佩,一模一样!
尽管之前已有诸多猜测,尽管裴凛的冷峻气质与记忆中那模糊的侧影隐约重合,但此刻亲眼证实,那股混杂着前世今生的感激、酸楚、惘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依旧如决堤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在她前世最卑微、最凄惨的时刻,给予了她最后一点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尊严的人。
呼吸微窒,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沈青梧迅速垂下眼帘,借着端起茶杯的动作,掩饰了瞬间的失态。温热的茶水入口,却似乎没能压下喉头的哽塞和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她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微微收紧的指节,还是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裴凛何其敏锐,自然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样。他清晰地看到她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玉佩时,瞳孔细微的收缩,以及随后垂眸时,长睫难以抑制的轻颤。她在看玉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玉佩是母亲遗物,自己常年佩戴,并无特别之处。
他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但并未表露,只是暗自记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书吏很快将一摞卷宗抱来。沈青梧已调整好呼吸,面色恢复如常,示意书吏将卷宗交给裴凛。
裴凛道谢接过,开始仔细翻阅。他看得极快,却不会遗漏关键。剑眉渐渐蹙起。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看向沈青梧:“沈司农,根据淮州府去年的转运记录和仓廪账册,那批失踪的军粮,与目前正在转运的救灾粮,在时间上有重叠区间,且都使用了淮州境内的同一段主要漕路,甚至由同一批漕丁负责过押运。而负责这段漕路调度、交接核验的官员,正是淮州府的通判,以及……”他顿了顿,“赵知府颇为倚重的那位钱粮师爷,姓胡。”
线索,再次隐隐指向了赵汝成!
沈青梧压下心中因玉佩泛起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案子上。裴凛提供的这个信息至关重要。她沉吟道:“侯爷的意思是,可能有人利用救灾粮运输作为掩护,或者利用相同的流程和管理漏洞,暗中夹带、掉包,甚至直接倒卖了军粮?”
“极有可能。”裴凛合上卷宗,声音冷冽,“而且,此人或此团伙,必然对淮州段漕运的运作流程、监管薄弱环节了如指掌,且能在淮州境内,一定程度上左右相关官员和漕丁,才能将手伸进军粮,且事后抹平账目,至少是试图抹平。”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此案若坐实,就不仅仅是地方贪腐、截留赈灾粮款那么简单了。那是盗窃军需、危害边防、动摇国本的重罪!牵扯其中的人,职位绝不会低。
“本官近日梳理漕运改良的账目,也发现淮州府在钱粮调度、民夫雇佣的款项支取上,有些不清不楚之处,数额虽不算巨大,但手法颇为老练。”沈青梧缓缓道,将自己发现的一些疑点说了出来,“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些账目问题,以及那位胡师爷入手,双管齐下。”
裴凛略一思索,点头:“可。本侯负责明面施压,追查军粮具体去向和经手人。司农您熟悉漕运账目与地方人情,且正在主持工程,便于暗中查访。我们互通消息,彼此策应。”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提出合作,基于共同的目标和眼前清晰的危机。没有过多的言语,却莫名地生出几分默契。
沈青梧颔首:“好。”
一场围绕军粮失踪案与漕运改良深层利益的暗战,就此拉开序幕。而沈青梧心中,关于那枚墨玉玉佩所带来的前尘影事,则被她暂时深深埋藏,只在无人窥见的眼底,留下一抹极淡的、复杂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