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一出,果然应者云集。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而言,每日两餐饱饭加上十文铜钱,已是天大的诱惑。短短两日,淮州府城外的募工点便聚集了上千青壮,还有更多闻讯从周边乡镇赶来的灾民。沈青梧令韩青等人协助府衙官吏,简单登记造册,编成队伍,发给简易工具和一日口粮,便浩浩荡荡开赴清溪故道下游的疏浚工地。
与此同时,沈青梧雷厉风行,持王命旗牌强行打开了淮州府库。库存银两和粮食确实不多,但绝非赵汝成所说的“空空如也”。她当即划拨出部分,用于支付前期民夫口粮和雇佣商队的定金。赵汝成在一旁看着,脸色阴晴不定,却不敢阻拦。
对于地方豪族,沈青梧说到做到。她换上正式官服,只带两名护卫和一名书吏,依次拜访了淮州境内势力最大的三家——经营粮布起家的周氏、祖上出过进士、田产广布的陈氏,以及与漕帮有些关联、在码头势力颇大的孙家。
她的拜访并不盛气凌人,反而礼节周到,送上不算贵重却精致的礼物。但在客厅中,她的话却清晰有力,恩威并施。
“此次漕运改良,乃陛下钦定,事关江南数百万生灵存续。清溪故道疏通,粮草得以入境,灾情缓解,地方才能安稳,诸位家业方能长久。”她目光扫过周家家主精明算计的脸,“若因些许田亩、滩涂之损,而致朝廷大计受阻,粮道不通,灾民绝望生变,届时局面失控,恐怕损失的就不只是几亩地了。陛下震怒,追究下来,孰轻孰重,周老爷想必心中有数。”
她对注重名声的陈氏家主则道:“陈氏诗礼传家,素有名望。值此国难,正是乡绅表率、急公好义之时。襄助朝廷,救民水火,此等功德,本官必详细记录,上达天听。来日朝廷叙功,或族中子弟科考仕途,未必不能得益。”
而对背景有些复杂的孙家,她的语气则多了几分冷硬:“孙当家在码头行走,消息灵通,当知朝廷此次决心。王命旗牌在此,本官有临机专断之权。漕运畅通,于孙家生意亦有裨益。但若有人想趁乱牟利,或暗行阻挠之事……”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放在手边的、覆盖着黄绸的旗牌盒。
三家反应各异。周家最终表态“愿为朝廷分忧,损失田亩,不敢求偿,只求事后官府能出具文书,以免赋税纠纷”。陈家家主捻须良久,答应“约束族人,不予阻挠,并可捐出部分存粮,以助赈济”。孙当家则哈哈一笑,表示“孙某虽粗人,也知忠义,定当吩咐手下儿郎,不得妨碍官家办事,若有需要搬运出力之处,尽管开口”。
初步的障碍,似乎被扫平了。清溪故道下游的疏浚工程,在无数民夫挥洒的汗水中,艰难而缓慢地启动。
沈青梧几乎将临时官署搬到了工地上。她在河边搭起简易的帐篷,吃住都在那里。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巡视各段工地,查看进度,解决突发问题。她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鞋袜更是常常湿透。她并不只是空谈指挥,而是能蹲下来,与满脸皱纹的老河工一起,捏着河泥,讨论哪段淤泥下可能有暗礁,哪里的水流需要引导。她惊人的学习能力和解决实际问题的务实态度,很快赢得了这些最底层劳动者的信服。他们开始亲切地称她为“女菩萨司农”,虽然她不甚喜欢这个称呼,但能感受到其中真挚的敬意。
然而,阻挠并未停止,只是从明面转入了暗处。
一夜,即将贯通的关键河段,被人趁夜色投入了大量从附近山上滚落的巨石,不仅阻塞了河道,还砸伤了两名守夜的民夫。工程被迫中断。
几乎是同时,被高价雇佣来负责陆路转运的几家骡马商队中,开始流传谣言,说朝廷府库空虚,先前支付的定金已是极限,后续工钱根本无法兑现,甚至可能征用他们的骡马充公。恐慌在商队中蔓延,有人开始消极怠工,甚至琢磨着偷偷离开。
消息传到沈青梧耳中时,她正在灯下核对最新的疏浚土方记录。烛光映着她的脸,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果然来了。”她放下笔,并无太多意外。赵汝成,或者他背后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工程顺利进行?
她立刻起身,吩咐道:“韩青,带人连夜清理巨石,加倍人手,务必在天亮前疏通!顾先生,请你带几位好手,暗中查探巨石来源,看看有无线索。至于商队那边……”她略一思忖,“我亲自去处理。”
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带着两名护卫,直接来到了商队集中的营地。已是深夜,但营地篝火旁,不少商队头领和伙计都聚在一起,低声议论,面色忧虑。
见到沈青梧突然到来,众人都是一惊,纷纷起身行礼,神色惴惴。
沈青梧走到篝火旁,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她环视一周,开门见山:“本官听闻,有人散播谣言,说朝廷无力支付诸位酬劳?”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
沈青梧也不追问,直接对随行书吏道:“取府库支取账簿,以及本官印信来。”很快,账簿和印信送到。她当众翻开账簿,指出早已准备好的、用于支付商队第二阶段工钱的专项银两记录,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诸位辛苦多日,第一批转运任务已完成大半。按契约,当支付部分工钱。”她转向其中一家信誉最好、也最有影响力的商队头领,“张把头,请你清点一下你队中出工的人数和骡马数,本官现在就将这部分工钱结算给你。现银结算。”
张把头愣住了,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在这个时候,现场结算?
在沈青梧平静而坚持的目光下,张把头还是照做了。很快,一袋袋沉甸甸的铜钱和部分碎银,当着所有商队成员的面,被点清,交到了张把头手中。清脆的钱币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诸位看到了,”沈青梧提高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朝廷的信誉,本官的信誉,便如同这些实实在在的银钱。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事实。后续工钱,只会多,不会少。但若有人再传播不实之言,扰乱转运大事,莫怪本官按契约乃至国法处置!”
亲眼见到真金白银,谣言不攻自破。商队众人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纷纷表态:“小的们糊涂,信了小人谗言!”“司农大人信义无双,我等定当尽心尽力!”
安抚好商队,沈青梧回到临时官署时,天已微亮。顾北舟也带回了调查结果:那些巨石滚落的痕迹新鲜,附近发现了不属于工地上民的脚印,隐约指向淮州府衙某个负责采买的小吏。而韩青那边,巨石也已清理大半。
沈青梧将线索默默记下,没有立刻发作。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打草惊蛇反而不美。当务之急,是打通粮道。
在她的强力推动和亲自督阵下,清溪故道下游最后一段淤塞终于被疏通!浑浊的河水缓缓流入干涸已久的古河道,虽然水流不大,但足以承载装满粮食的小型平底船。
第一批从湖广紧急调拨的五千石救灾粮,通过刚刚疏通的故道,运抵陆路转运起点。成千上万的民夫和数百匹骡马,如同勤劳的蚁群,开始将粮食一袋袋扛起、装车,运过那三十里被简单修整过的泥泞道路。口号声、骡马嘶鸣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汇成一首充满希望的交响。
当第一批满载粮食的小船,终于顺着白水河,成功抵达灾情最重、几乎已成孤岛的平江县城外码头时,整个县城轰动了。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涌到河边,看着官船上卸下的、堆成小山的米袋,许多人当场跪倒在地,号啕大哭。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绝处逢生、喜极而泣的宣泄!
“朝廷的粮来了!”“我们有救了!”“老天开眼啊!”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残破的县城上空回荡。
沈青梧站在为首的一艘官船船头,看着岸边那一张张重新燃起生机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连日来的疲惫、压力、以及暗处涌动的危机所带来的阴霾,仿佛都被这充满生命力的泪水与欢呼声冲刷一空。江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手中权柄的意义,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背后,所连接着的、万千鲜活的生命。
然而,就在漕运改良初见成效,救灾工作紧张推进之时,一支风尘仆仆却杀气凛然的骑兵队伍,抵达了淮州府城。他们的到来,预示着新的波澜,即将在这片尚未平复的土地上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