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悠长回荡,帝都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皇城的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森严巍峨的宫阙轮廓。
沈青梧身着那身特制的麒麟紫袍,在一众或好奇探究、或鄙夷不屑、或纯粹看热闹的各异目光中,步履从容,一步步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皇城。晨风吹拂,带着宫苑深处传来的隐约梅香与她官袍广袖,衣袂微扬。她无视那些几乎要凝成实质、刺穿她脊背的视线,心中一片澄澈空明,只在心底默念着早已反复推敲、准备万全的应对说辞,以及……前世今生,所承受过的所有屈辱、不甘与刻骨铭心的教训。那些记忆,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她今日立于此处,面无惧色的底气所在。
金銮殿上,百官早已按品级列班完毕。玉阶丹陛,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当沈青梧那抹独一无二的深紫色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那逆光的光影中时,原本如同古井无波般的肃穆气氛,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剧烈的骚动所打破。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无数道目光,蕴含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惊愕、审视、轻蔑、不可思议,乃至毫不掩饰的愤怒……如同无数支无形的利箭,带着咻咻破空之声,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汇聚的视线几乎拥有实质的温度,要将这大殿之上冰冷的空气都点燃。
她却恍若未觉,目不斜视,依照引礼官清晰而刻板的指引,行至御阶之下那一片空旷之地。随后,她撩起官袍下摆,姿态标准、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晰稳定,不见丝毫女子常见的怯懦与颤抖:“臣,翰林院侍读沈青梧,叩谢陛下天恩!”
果然,就在她谢恩之声刚落,余音尚在大殿梁柱间萦绕之际,一位须发皆白、身着一品仙鹤补服、手持象牙玉笏的老臣,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朝中以古板守旧、维护礼教闻名的三朝元老,礼部尚书,崔阁老。
“陛下!老臣斗胆!”崔阁老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悲愤之气,仿佛见到了什么祸国殃民之事,“祖制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不得干政!此乃千古不易之理!翰林院何等清贵之地?乃为国家培育栋梁,商讨国是之所在,岂容女子涉足?此例一开,牝鸡司晨,阴阳倒错,纲常紊乱,国将不国啊陛下!”他声泪俱下,捶胸顿足,仿佛沈青梧的在场,已然动摇了大周朝的国本根基。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了不少同样秉持守旧观念大臣的纷纷附和,殿内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议之声,目光中的压力再次如山般向沈青梧倾泻而来。
龙椅之上,皇帝面色沉静如水,深邃的目光看不出丝毫喜怒,他并未立刻斥责崔阁老,而是将目光转向依旧跪伏于地的沈青梧,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沈卿,崔爱卿所言,你有何话说?”
瞬间,整个金銮殿再次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再次死死地钉在了那抹紫色的身影上。
沈青梧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古井寒潭,径直迎向崔阁老那激动而愤慨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崔阁老所言‘祖制’,臣女不敢苟同。”
她微微一顿,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不疾不徐地开口,引用的却是皇室内部秘不示人的宗谱与开国典章中的记载:“《高祖实录》第三卷,第七页有载,太祖皇帝之胞妹,平阳昭公主,曾于前朝末世乱世之中,散尽家财,自建‘娘子军’,募兵万余,助太祖平定四方,克复三州十二县。开国之后,昭公主亦曾多次于凌烟阁参议军政,建言献策,其‘娘子军’旧部,多成为我军中骨干。敢问崔阁老,平阳昭公主当年之举,可是您口中所谓的‘干政’?可是‘紊乱纲常’?”
这精准的引用,这皇室秘辛的突然揭露,让崔阁老猝不及防,他张了张嘴,脸瞬间涨得如同猪肝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时难以找到反驳之词。他赖以立足的“祖制”根基,被沈青梧轻描淡写地撬开了一道裂缝。
沈青梧却不打算给他喘息之机,她目光扫过殿中那些面露思索之色的官员,继续侃侃而谈,语气恳切而坚定:“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臣女更以为此乃后世迂腐之见,谬矣!《周礼·天官·冢宰》明言,‘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又云,‘妇学’乃六德、六行、六仪。若女子当真无才,目不识丁,胸无点墨,何以明德、何以正言、何以修容、何以习功?何以理解并践行那六德、六行、六仪?”
她再次将目光转向御座,言辞恳切,逻辑严密,将崔阁老赖以攻击的“古训”也驳斥得摇摇欲坠:“陛下,臣女蒙陛下不弃,破格恩赏入翰林,非为贪慕权位,实愿效仿前贤平阳昭公主,以微末之才,尽忠君报国之心。若仅因臣女是女子,便不分青红皂白,否定其忠君报国之心,堵塞其尽忠之路,岂非因噎废食,矫枉过正?此举,更是违背了至圣先师孔子‘有教无类’之本意,非是维护纲常,实是扼杀人才,于国于民,皆无益处!”
她一番话语,引据经典,层层递进,既有事实依据,又有理论高度,更将问题提升到了国家利益与圣人之道的高度,将崔阁老那套陈腐论调驳得体无完肤。一时间,大殿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不少原本持中立态度、或是较为开明的大臣,眼中也露出了深思、赞许,乃至钦佩的神色。
龙椅上的皇帝,眼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并未立刻言语,但那姿态,已然表明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