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林晓曦的闺房里点起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映在梳妆台的铜镜上,反射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她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列女传》,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初夏的晚风带着花香穿过支摘窗,轻轻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珠帘清脆的碰撞声。王氏扶着钱妈妈的手走了进来,今日她特意穿了件新做的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发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曦儿。王氏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温柔,这么晚了还在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林晓曦放下书卷,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母亲。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王氏在她身旁的贵妃榻上坐下,示意钱妈妈退到门外守着。她端起茶几上的青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这才缓缓开口:今日来,是有件要紧事与你商量。
林晓曦垂眸静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是你父亲在松江府的同僚,李同知家的夫人前日递了话过来。王氏放下茶盏,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他家二公子,今年刚满十七,正是说亲的年纪。李同知是正六品的官身,与咱们家这门第上是再相当不过了。
见林晓曦依旧沉默,王氏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那李二公子我虽未见过,但听说生得一表人才,性子也活泼。你若是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官家奶奶,将来在松江府也是体体面面的。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女儿的反应,却只见林晓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更重要的是...王氏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李同知说了,若是两家结了亲,他在官场上定会多多照应你父亲。你也知道,你哥哥如今在县学里...
母亲。林晓曦忽然抬眸,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看向王氏,除了门第和官位,母亲可还打听了别的?比如这位李二公子因何被府学斥退?又为何松江府稍有头脸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许配给他?
王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官宦子弟,岂容你如此妄加揣测!
是不是妄加揣测,母亲心里应当比女儿更清楚。林晓曦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李家二公子流连赌坊,狎妓饮酒,在松江府是出了名的纨绔。上月他当街纵马,踏伤小贩,还是李同知花了大把银子才将事情压下去。这样的人,母亲竟说是一表人才
放肆!王氏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这些混账话也是你能说的?定是那些不长眼的下人在你跟前嚼舌根!
母亲何必动怒。林晓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家急着寻亲事,不就是因为再不说亲,这纨绔的名声就要传遍南直隶了么?
王氏被她一语道破真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她强压下怒火,语气转为冷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是你能置喙的?那李家门第摆在那里,你嫁过去便是享福!至于男子...年少轻狂些也是常事,成了家自然就收心了!
收心?林晓曦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母亲当真觉得,一个被府学斥退、终日厮混的纨绔,会因为成亲就幡然醒悟?还是说...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母亲眼里,只要能给哥哥铺路,女儿便是跳进火坑也值得?
王氏霍然起身,指着她的手指都在发抖,我辛辛苦苦为你谋划,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个县丞的女儿!能攀上李同知家,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若这福气是建立在一辈子的痛苦之上,女儿宁愿不要这福气。林晓曦挺直背脊,像一株傲雪的寒梅,女儿再说一次,这样的亲事,女儿高攀不起。
由不得你不同意!王氏气得浑身发颤,你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说!这婚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林晓曦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最后一点温度也褪尽了:既然如此,母亲请便。只是女儿把话放在这里,若是强逼,大不了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好过跳进那火坑里受一辈子的罪!
你...你竟敢威胁我!王氏几乎要晕厥过去,钱妈妈连忙上前扶住。
林晓曦不再看她,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王氏,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女儿身子不适,母亲请回吧。
王氏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用,反而会更伤母女情分——虽然这本就稀薄得可怜。她狠狠一跺脚,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在钱妈妈的搀扶下怒气冲冲地离去,珠帘被甩得哗啦作响,久久不能平息。
闺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林晓曦一个人。晚风渐凉,吹得她单薄的衣衫微微飘动。她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深深的红痕。窗外,暮色四合,将那方天空染成沉郁的墨蓝色。一滴泪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很快被她用力拭去。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在这深宅大院里,她的反抗如同螳臂当车。可是,要她就这样认命,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她宁愿玉石俱焚。
夜色渐浓,将她单薄的身影渐渐吞没。只有那株将谢的玉兰,还在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缕幽香。
而此时,王氏正气冲冲地走在回正院的路上。钱妈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低声劝道:太太莫要气坏了身子,大小姐年纪小,不懂事,等过两日想明白了...
想明白?王氏冷笑一声,她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我真是白养了她这么多年!
那...这李家的事...钱妈妈试探着问。
王氏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林如海书房的方向,眼神阴晴不定: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同知那边既然开了口,若是回绝了,岂不是得罪人?再说,文博的前程...
她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对钱妈妈吩咐: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李家那边还能给出什么好处。
是,老奴明白。钱妈妈连忙应下。
王氏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种端庄持重的神色。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闪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