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课上,沈教谕今日并未直接讲解经义,而是在木板上写下四个大字:灾荒赈济。学堂内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这个话题对这群大多出身尚可的学子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今日不论经义,只谈实务。沈教谕目光扫过台下,若尔等为一地父母,逢大旱连年,饥民遍地,当如何赈济?
话音未落,林文博便率先起身。他今日穿着月白长衫,姿态从容,显然早有准备:学生以为,赈济之道,首在施粥。于城郭要道设棚施粥,使饥民得一口热食,方能活命。此乃仁政之本,圣人之教。
他引经据典,从仁者爱人恻隐之心,言辞恳切,引得不少学子点头称是。赵德立刻附和:文博兄所言极是!直接施粥,立竿见影,正是救急之策。
另一学子补充道:还需开仓放粮,平抑米价,严防奸商囤积居奇。
一时间,、成了课堂上的主流声音。方运坐在林焱身旁,眉头微蹙,低声道:直接施粥虽好,却只能救急,难以持久。且饥民聚集,易生疫病...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林焱缓缓起身。他今日穿着那身靛蓝儒衫,在一众光鲜的学子中显得有些朴素,但目光清亮,神态从容。
施粥放粮,确是仁心。他先肯定了主流观点,随即话锋一转,然学生以为,此乃治标之策。饥民被动受食,坐等救济,长此以往,恐生怠惰之心,亦非长久之计。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连沈教谕都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文博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学生愚见,或可试行以工代赈林焱斟酌着用词,即招募青壮灾民,兴修水利,整饬道路,加固堤防。以劳作换取钱粮,使其自食其力。
荒谬!林文博忍不住打断,灾民饥肠辘辘,哪有力气劳作?此非仁政,实为苛政!
赵德也帮腔道:正是!让饥民做工,与驱使牛马何异?
林焱不慌不忙,看向林文博:兄长可知,人在绝境中最怕什么?不是劳累,而是绝望。若只是被动等食,日复一日,希望何在?以工代赈,既解决了温饱,又让他们看到重建家园的希望。且兴修的水利道路,来年还能惠及地方,一举多得。
他顿了顿,见沈教谕微微颔首,便继续道:至于老弱妇孺,自当另行安置,施粥救济。但青壮劳力,与其让他们无所事事,不如给他们一个自食其力的机会。
方运眼睛一亮,忍不住插话:林兄此言有理!去年我县水患后,就是招募灾民修堤,既解决了生计,堤坝也比往年牢固许多。
林文博脸色难看,辩道:即便如此,钱粮从何而来?兴修工程所费不赀,岂是说说而已?
这正是学生要说的第二点。林焱转向沈教谕,常平仓体系。丰年时官府收购余粮储存,荒年时平价出售或赈济。如此可平抑粮价,稳定民生。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将现代社会保障体系的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娓娓道来:还需建立灾情预警,提前储备药材、搭建临时住所,防止疫病蔓延。更要严查赈济过程中的贪腐,确保每一粒米都能到灾民手中。
说得好听!林文博冷笑,常平仓?前朝不是没有试行过,最后还不是成了贪官污吏的中饱私囊之所?至于预警、防疫,更是空谈!
正因为前朝失败,我们才要吸取教训,完善制度!林焱据理力争,设立独立监察,账目公开,让百姓监督。防患于未然,总好过事后补救!
你这是异想天开!林文博激动地站起身,灾情紧急,哪容得你这般慢条斯理地搞什么?当务之急是让灾民活命!
活命之后呢?林焱反问,明年再灾,再施粥?年复一年,永无止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学堂内其他学子也分成了两派,有的支持林文博的仁政急救,有的觉得林焱的长远规划更有道理。
沈教谕静静听着,不时在两人之间扫视,眼中闪着思索的光芒。
赵德见林文博渐处下风,急中生智,攻击起林焱的立场:林焱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曾亲眼见过灾民惨状?在这里空谈什么、,未免太过书生意气!
这话颇为阴险,暗指林焱缺乏实践经验。不少学子闻言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林焱却不慌不忙,他确实没见过这个时代的灾荒,但他见过更多:学生确实年轻识浅。但正因如此,才更要思虑周全。敢问赵兄,若是你的亲人受灾,你是希望他们只能排队领一碗稀粥,还是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温饱,保住尊严?
赵德被问得哑口无言。
林焱环视众人,语气诚恳:施粥是善举,但善举也要讲究方法。我们要救的不仅是灾民的命,更是他们的希望和尊严。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不少寒门学子。方运重重地点头,他来自乡下,深知穷苦人家最看重的就是这份尊严。
沈教谕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今日之辩,甚好。林文博所言,乃仁政根本,急民所急;林焱所论,乃长治久安之策,思虑深远。二者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
他目光落在林焱身上:以工代赈、常平仓等策,古已有之,然执行不易。汝能思其弊而谋其改,很好。但切记,为政之道,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
又看向林文博:仁政非一味施舍,更要授人以渔。这一点,你要向你弟弟学习。
林文博脸色铁青,勉强应了声。
下课钟声响起,学子们三三两两离开课堂,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辩论。方运追上林焱,由衷赞道:林兄今日所言,真是令人茅塞顿开!
林焱笑了笑,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却在想:这个时代需要改变的,何止是一个赈灾策略。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而走在他们前面的林文博,听着身后传来的谈笑声,拳头不自觉地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