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之奇,莫过于此。就在吾以为欲清早已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只能在记忆中缅怀,在留影石的光影里寻觅她昔日容颜时,她竟又回来了。
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带着残缺的记忆,受损的修为,以及眉宇间那抹令人心碎的茫然与脆弱,重新踏入了清妄宗的山门。据说是被沈师侄从周边的村子中寻回,其中曲折,连映星也语焉不详,只说是机缘巧合,天不绝人。
吾初闻此讯,残魂依托的化身都险些不稳。狂喜、震惊、不敢置信…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吾。但当吾真正见到她时,那满腔的激动又被更深的疼惜所取代。
她还是那身青色道袍,只是洗的有些发白,容颜未改,清减了些,却依旧如冰雪雕琢。只是那双曾经清澈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阵理符纹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澹澹的迷雾,看向吾时,也只是淡漠疏离的。她的修为也跌落了许多,气息虚浮不稳,显然神魂与道基皆还不完整。
映星将大致情况告知吾后,沉声道:“师妹如今这般状况,记忆不全,修为未复,需静心休养,慢慢调治。青竹峰是她旧日清修之地,一草一木或可助她忆起些许往事。槐安那孩子……对师妹旧物与习性最为熟悉,且一直守着青竹峰,由她照料师妹起居,引导她熟悉环境,最为妥当。”
吾看着映星眼中那抹复杂难言的情绪,又想起槐安那份被吾默许“暂且搁置”的悖逆心思,心中了然。映星这是想借照顾之机,让槐安有个寄托,也或许……存了些让两人在欲清记忆不全的情况下,重新建立某种“正常”羁绊的念头?
吾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便依你所言。只是需严加约束,不得有半分逾越,一切以欲清疗伤恢复为重。”
“弟子明白。” 映星郑重应下。
于是,欲清便被槐安接回了青竹峰。吾虽牵挂,却因自身状态特殊,且需处理宗门因欲清与小曌“复生”引发的诸多后续事宜,并未频繁前去打扰。只从映星和其他弟子口中,断续得知她在青竹峰静养,记忆似乎在缓慢恢复,修为也在稳步重修,槐安照顾得极为尽心,两人相处……似乎颇为平静。
再次正式见到欲清,已是在一次宗门内部的酒宴上。她跟在槐安身后,依旧清冷出尘,但眉宇间那层迷雾散去了不少,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澈沉静,修为也明显精进,虽未及昔日巅峰,却已有了筑基的迹象。
而最让吾目光一凝,心头微震的,是她周身隐约流转的、一丝极其精微却不容错辨的契约之力。那并非普通的同门或师徒印记,而是更紧密的、涉及神魂交融、气运相连的……道侣契约!
契约的另一端,气息隐晦,却与槐安隐隐相合。
吾心下了然。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槐安那孩子,终究是等到了,或者说……抓住了这个机会。而欲清,在记忆未全、修为未复、心防最弱之时,接纳了这份陪伴,或许也滋生了她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情愫,竟真的立下了道侣契约。
吾心中滋味复杂。有为人师者看到弟子似乎寻得归宿的些许安慰,有对槐安那份执着终于“得逞”的复杂观感,更有对欲清未来道途、以及这份关系背后可能隐患的深深忧虑。但契约已立,天道为证,木已成舟。吾这做师父的,又能多言什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欲清便正式来向吾与映星禀明,欲结为道侣,举办大典。
她依旧穿着青色道袍,只是这次的服饰很贵气,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唯有耳根处一抹极澹的红晕,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欲清言简意赅,说明了结契之意,并呈上了拟定的典仪章程。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稳,但吾能听出里面那份不容更改的决意。
吾没有立刻表态,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人,最后落在欲清脸上,故意沉吟了片刻,才澹澹开口,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欲清,你记忆修为尚未尽复,此事是否操之过急?且槐安她……” 吾顿了顿,意有所指,“身为你的弟子,多年来心性如何,行事可有偏颇之处,你当真全然了解?莫要因眼前照料之情,便草率定下终身。”
这话说得颇重,既是提醒对方谨慎,也是在敲打对方,更是对这份“师徒变道侣”关系的一种隐晦质疑。
侓欲清闻言,眸光微动,却并未露出被冒犯或慌乱的神色。她抬眼,坦然迎上吾的目光,声音清晰平稳,一字一句道:
“师尊教诲,弟子谨记。记忆虽未全复,然心意已明,道契已立,此志不移。至于槐安……”
她垂眸那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复又看向吾,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她既曾为我徒,其心性如何,行事是否得当,无论过往如何,于情于理,皆是我这为师者一人之过,一人之责。 弟子既已决定与她结为道侣,自当一力承当,日后亦会严加规导,不使其行差踏错。”
这话说得……漂亮,也狠。直接将所有可能的“过错”与责任,全揽到了她自己身上。既维护了槐安,也表明了承担一切的决心,更隐隐透出“既成事实,毋庸多言”的意味。好一个“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她这是把自己摆在了“父”与“师”的位置上,将槐安全然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吾看着她那副清冷决绝、又带着点“护犊子”意味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幼时因为阵法推演与同门争论、明明自己占理却因对方是其他长老爱徒而被训斥时,也是这般挺直脊背,将错误全揽下,默默受罚的样子。这孩子,骨子里那份倔强与担当,真是丝毫未变。
心中既有欣慰,也有无奈,更有一丝被她这话隐隐“刺”到的不悦,她这话,岂不是在暗示,槐安若有什么“不妥”,都是她这师父没教好?那她这身本事、这身担当,又是谁教的?
吾眉梢微挑,看着她,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威压,缓缓反问:
“哦?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那照你这么说,我亦是你的师父。你如今这般…嗯,‘担当’,这般决意,若有任何不妥之处,岂非也是将为师教导成这般模样的过错?”
这话问得刁钻,带着点倚老卖老的挑刺,又将问题的核心抛回给了她,你既要为你的徒弟全权负责,那你的师父我,是不是也要为你的“负责”负责?
欲清显然没料到吾会如此反问,那双沉静的眼眸中罕见地掠过一丝茫然与无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觉得怎么解释都像在指责师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怔怔地看着吾,耳根那抹红晕似乎更深了些,平添几分难得的窘迫。
室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吾倒是觉得这样的欲清倒显得亲近一些。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沉默之际,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向映星端着一个放着茶点的托盘,走了进来。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恰好前来送茶,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师尊,师妹,” 她一边将茶点放在桌上,一边语气温和自然地开口,仿佛没察觉到方才的暗流涌动,“结契大典乃是喜事,章程既已拟定,细节还可慢慢商榷。师妹记忆修为正在恢复,槐安师侄也一向稳重,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周全为好。师尊您看,是否先用了茶点,再慢慢商议?”
她这话说得圆融,既给了吾台阶下,也肯定了欲清的意愿和槐安的“稳重”,更用“喜事”定了基调,冲淡了方才那一丝对峙的意味。
吾看着突然出现、一脸“和事佬”模样的大弟子,又看看对面那对一个茫然无措的四弟子,心中那点因两人这荒唐事而升起的不悦,以及那份更深沉的忧虑,终究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欲清既已决意,契约已立,吾这做师父的,拦是拦不住了,过分刁难也只是徒增尴尬。映星递来了台阶,便顺势而下吧。
“罢了。” 吾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端起映星斟好的茶,抿了一口,“此事…便依你们所请去办吧。”
侓欲清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与向映星一同躬身行礼:“是,师尊。”
向映星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殷勤地为我们布茶。
茶盏中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对面那双与记忆中重叠、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的沉静眼眸。方才那场带着试探、交锋与最终妥协的谈话,尘埃落定。欲清得到了想要的“成全”,映星也成功扮演了和事佬的角色,室内的气氛在茶香与几句无关紧要的寒暄中,渐渐缓和下来。
可吾的心,却并未真正平静。
看着欲清微微放松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她偶尔看向青竹峰方向,眼中那抹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被契约所系的柔和,再想起她方才那句斩钉截铁的“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将所有可能的“不妥”与责任一肩扛下的决绝…吾心中那点刚刚被压下的、复杂的情绪,又悄然翻涌起来。
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性子。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对错分明,责己严苛。当年在观星台学阵,一个阵纹画不好,能不吃不喝跟自己较劲几天几夜。后来修为有成,肩负重任,更是将“责任”二字刻进了骨血里。仙魔大战,以身祭阵,恐怕在她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责任,是“师尊有托,不敢不从”的宿命。
如今,对槐安,亦是如此。她未必全然明了那份感情究竟是如何滋生、如何演变为道侣之契,或许其中夹杂着记忆残缺时的依赖,修为未复时的扶持,旧日师徒情分的延续,以及那份她一贯的、对“自己人”的全然维护。但她既然认定了,立下了契约,便会如同对待她的阵法、她的责任一般,用尽全力去承担,去维护,去做到“完美”。
哪怕这份承担,在吾看来,或许有些过于沉重,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记忆不全而产生的“补偿”意味。
吾是她的师父。是她从五岁稚龄,一手带大,悉心教导,看着她从粉雕玉琢的团子,长成清冷绝尘的少女,再到如今历经生死、记忆残缺却依旧倔强如初的“玄煞尊者”。吾见过她最懵懂的样子,也见过她最耀眼的样子,更见过她最决绝、最令人心痛的样子。
或许,在为人处世、情感纠葛上,她依旧如幼时那般,有着近乎“迟钝”的单纯和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吾的徒弟。是那个会在成功画出第一个阵法时,偷偷抿嘴笑的小欲清;是那个会因为同门受欺负,默默将人护在身后的欲清;是那个哪怕被吾利用,也会为了天下大义而决定牺牲自己的欲清;更是那个在血魔池畔,为了换回为师一线生机,毫不犹豫燃尽化身、魂飞魄散的…傻孩子。
吾可以质疑她的选择,可以担忧她的未来,甚至可以因她方才那番“顶撞”而心生不悦。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她是吾徒”这个根深蒂固的事实之上。
茶话将尽,欲清起身,准备告退。映星也含笑起身相送。
就在欲清转身,即将踏出静室门槛的那一刻,吾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定住了她的脚步。
“欲清。”
她回身,望来,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吾看着她,目光穿过氤氲未散的茶雾,也仿佛穿过了漫长岁月里那些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吾的视线在她清减却坚定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最终,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这句话很轻,没有方才质问时的锋锐,也没有允准时的叹息,只是平静的陈述,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这方寂静的室内。
无论你记忆是否完全恢复,无论你修为达到何种境界,无论你选择与谁结为道侣,未来走上怎样的道路,经历怎样的风雨坎坷……
我,顾青,永远都是你侓欲清的师父。
这份师徒名分,这份养育教导之恩,这份跨越生死、依托化身而存的牵挂与责任,永远不会改变。
你无需将一切过错独揽,无需在为师面前强撑“全权负责”的担当。若真有风雨,若真有艰难,回过头,为师或许无力再如从前那般为你遮风挡雨,但至少,这里永远是你可回望的来处,是你可倾诉的依靠。
你永远是吾徒。
这便是吾,一个已然“死去”却又依托弟子化身苟存、心中满是复杂情绪的师尊,在此刻,唯一能给予她的、最坚实也最无言的承诺与支持。
欲清怔怔地看着吾,那双沉静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融化,随即又被更深的水光笼罩。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郑重地、深深地向吾行了一礼。
然后,她直起身,最后看了吾一眼,那眼神中,似乎多了些与方才不同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她转身,消失在了门外的光影中。
映星轻轻合上门,室内重归寂静。她走到吾身边,为吾重新斟了一杯茶,低声道:“师父……”
吾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端起那杯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茶味苦涩,回甘却悠长。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但愿你能懂。
但愿这杯名为“责任”与“选择”的茶,于你而言,终能苦尽甘来。
吾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心中那点忧虑依旧未散,却奇异地,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前路莫测,唯愿珍重。
我的,徒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