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之后的日子,对吾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依托欲清的体外化身而存,如同寄居蟹缩在不合身的壳里,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吾,这偷来的“生”,是建立在她彻底的“死”之上。更遑论,吾还要面对青城山上下弥漫的悲恸,面对映星那骤然花白的头发和眼底深藏的、挥之不去的沉痛,以及…处理欲清和小曌身后留下的一摊“事务”。
这其中,最让吾挂心的,除了映星,便是欲清那个小徒弟,槐安。
那孩子,是欲清从魔物爪下救回,又亲自带回青竹峰抚养的。吾曾在血魔池那边见过那孩子,是个沉默倔强、心思重的孩子。欲清“去”后,她表现得异常“平静”,不哭不闹,只是日复一日地守在重建后的青竹峰,守着欲清留下的那些阵法典籍和符笔,仿佛她只是又一次长久的闭关。
但吾能看出,那平静下的死寂。她的眼神空了,修行只是机械地重复,对周遭一切了无兴趣。映星忧心忡忡,私下与吾说,那孩子几次被发现偷偷藏关于欲清的东西,甚至试图推演一些极其危险、涉及魂魄召引的禁术,都被她及时发现并严厉制止、没收了相关物品。
“那孩子…心里没有活气了。” 映星叹息,眉宇间的疲惫与担忧更重。
吾心中酸涩。欲清那孩子,自己走得决绝,却把无尽的悲痛和沉重的影子,留给了这些在意她的人。吾这做师父的,于她有愧,于她的徒弟,也有一份责任。
这一日,映星又因槐安试图潜入禁地藏书阁寻找某种禁忌阵法记载,而“请”他去戒律堂“静思”,并再次没收了他暗藏的一枚记录着偏门招魂术的残破玉简以及一袋画像。吾知那孩子定然难过,便寻了个由头,去了青竹峰。
槐安站在欲清曾经常住的那个屋内,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僵硬的孤寂。听到脚步声,她才如梦初醒般,然后起身,垂首行礼:“师祖。”
声音干涩平静,毫无波澜。可吾分明看到她眼角未擦净的微红,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
“这是怎么了?因为映星收了你的东西吗?” 吾在她对面坐下,尽量让这具化身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吾心中微软,那些准备好的、关于“节哀顺变”、“专注修行”的大道理,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无事,只是刚才在想东西,师祖。”那位小徒孙的声音平淡和她的人一样,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去。
沉默了片刻,吾从袖中取出几枚光华内敛、质地特殊的留影石,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些…是你师父少时,在观星台学阵,还有…更小些时候,刚入山门时的模样。” 吾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回忆的悠远,“她小时候,性子就静,但倔得很,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学阵法时,总爱跟自己较劲,一个阵纹画不好,能不吃不喝琢磨好几天…你看这枚,是她第一次成功画出‘小七星引灵阵’时,自己偷偷高兴,被我抓个正着,还强装镇定的样子…”
吾一边说,一边激活了其中一枚留影石。柔和的光晕中,浮现出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月白小道袍、粉雕玉琢却绷着小脸的女童,正对着地面上一个微微发光的简易阵法,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抿平,假装严肃地左顾右盼,模样既可爱又让人心疼。
槐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目光死死地盯着在那光影中的小小身影上,原本死寂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复杂到极点的光芒,有贪婪,有痛楚,有恍惚,还有一丝…吾当时未曾深究的、近乎痴迷的温柔。
吾只当她是睹物思人,心中悲伤被触动。又絮絮地说了些欲清幼时的趣事和糗事,试图冲淡些沉重的氛围。临走前,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温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师父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亲近之人因她而消沉。好好修行,好好活着,便是对她最好的告慰。这些留影石,你留着吧,也算…有个念想。”
槐安紧紧握着那几枚留影石,用力到骨节发白,低着头,哑声道:“…多谢师祖。”
吾以为,给了她这些承载着欲清鲜活过去的影像,能让她有个寄托,慢慢走出伤痛。至少,能让她眼里重新有点活气。
然而,吾错了。错得离谱。
直到那一夜。
虽说先前师妹同吾说了青竹峰取酒之事,但吾心中总有些莫名的不安,挂念着那孩子,便悄然去了青竹峰。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却见欲清生前所居的主屋内,隐约透出昏黄的光,还飘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修仙之人,鲜少酗酒,尤其槐安那孩子,向来克制。吾心头一紧,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未关严的窗缝向内望去。
只见槐安瘫坐在地,背靠着欲清的书案,身边滚落着好几个空了的酒坛。她的衣衫有些凌乱,眼神涣散,脸上泪痕交错,显然已醉得厉害。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留影石,正是吾给她的那枚,记录着欲清少女时期模样的。光影浮动,映着她通红眼眶中不断滚落的泪珠。
她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喃喃着,声音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与…爱恋?
“…清微…师父…你怎么…不等等我…说走…就走…”
“我还没……还没告诉你……我……我……”
她忽然抓起案上铺着的、用来绘制符阵的特制纸张,又抓起笔,胡乱地写着什么。写几个字,又猛地停下,看着那光影中的容颜,哭得更凶,然后将写了字的纸狠狠揉成一团,扔出去。可没过一会儿,又跌跌撞撞爬过去,将纸团捡回来,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痴痴地看着上面洇开的墨迹和泪痕,又哭又笑,最终将脸深深埋进那张皱巴巴的纸里,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哀鸣般的呜咽。
“清微…清微…我心悦于你…卿卿怜我…怜我…你怎么能……怎么能……”
最后几个字,轻如蚊蚋,却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吾的耳边!不,是炸响在吾的神魂深处!
吾僵在窗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孩子口中喃喃的,那眼中流露的,那醉酒后毫无掩饰宣泄出的…哪里仅仅是弟子对师尊的孺慕、思念与悲痛?!
那分明是……是爱慕!是深入骨髓、求而不得、甚至可能早已扭曲的爱恋!
荒谬!这太荒谬了!她怎么可以?!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师父,产生这样的感情?!这简直是悖逆伦常,罔顾人伦!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荒谬、以及更深层恐慌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吾的全身!吾一直以为,她对欲清是师徒情深,是感恩依赖,是失去至亲的悲痛!却从未想过,那平静死寂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不容于世的妄念!
难怪这孩子如此消沉,了无生趣!难怪她执着于寻找招魂禁术!这哪里只是怀念师父,这分明是…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吾又惊又怒,几乎要立刻冲进去,将她拎起来痛斥一番,将她那些荒唐的念头彻底掐灭!但看着她醉后那崩溃脆弱、痛苦不堪的模样,想到欲清已然不在,想到映星的担忧…吾强行压下冲动,悄然后退,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行!此事绝不能姑息!必须立刻纠正!将她这歪斜的心思,彻底掰回正轨!
吾立刻去寻了映星,将所见所闻和自己的判断,带着尚未平息的震怒,尽数告知。吾要她立刻、严厉地管教槐安,务必让那孩子断了这不该有的念想!
映星听完,脸色也是一变,但眼中除了震惊,似乎…还有一丝了然的沉重与无奈?她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师尊息怒。此事…弟子其实…早有察觉几分。只是槐安她从未逾矩,对师妹也一直恭敬有加,而且她们也是天定良缘,本想着日子久了…没想到…”
“早有察觉?!”吾的音调猛地拔高,怒气更盛,“你既早知,为何不加以引导惩戒?!任由她沉溺此等悖逆之情?!你可知这是害了她,也是玷污了你师妹的清名!”
“师尊!” 映星“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吾面前!她抬头看着吾,眼中满是恳求与痛楚,“槐安那孩子…对师妹用情至深,师妹去后,她神魂已然半废,全凭一股执念吊着。若此时再以雷霆手段强行斩断,恐她……恐她立刻便会道心崩溃,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啊!”
她膝行两步,抓住吾的袍角,声音哽咽:“师尊,求您看在师妹的份上,看在槐安对师妹一片痴心、从未有半分不敬的份上…暂且…暂且缓缓吧!弟子定会严加看管,慢慢疏导,绝不让她行差踏错,辱没师门!求师尊…开恩!”
看着跪在脚下、为徒孙苦苦哀求、甚至不惜说出“一片痴心”这种话的大弟子,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担忧与维护,吾心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嗤啦一声,只剩下冰冷的无力与更深的荒谬感。
开恩?缓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孙,对已故的师父怀着这般不容于世的心思,还要求吾“体谅”她的“痴心”?!
“你…你们…” 吾指着映星,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连贯,“荒谬!荒唐!不可理喻!”
“她这是变态!”吾试图让吾乖巧的大弟子知晓,这是不对的。
“两情相悦的事…”向映星在下方小声的说。
“她这是在窥伺你师妹!”吾气不打一处来,轻轻敲了一下映星的脑袋,甚至吾在想是不是流鹿师叔给映星带坏了。
“这叫暗恋…从少时那孩子就开始了…”向映星抱着脑袋有点心虚,当时确实除了师妹谁都看出来了。
吾感觉三观被刷新了,实在不想与这“乖巧”的逆徒继续交谈。吾猛地一拂袖,转身便走,将映星和她那句“求师尊开恩”的哀求,甩在了身后。吾需要静一静,需要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了?欲清收了个什么样的徒弟?映星又是如何管教的?这清妄宗的风气,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以及吾捡来的弟子怎么养歪了?!
吾将自己关进了静室,三日未出。
这三日,吾想了很多。想欲清清冷决绝的一生,想她与槐安之间那寥寥可数的、能被吾知晓的相处,想映星那担忧维护的眼神,想槐安醉酒后痛彻心扉的哭泣与那句“我心悦于你”…
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悲凉。
欲清已经不在了。无论如何纠正、惩罚槐安,她都回不来了。而槐安那份感情,无论多么悖逆、多么不合时宜,那份痛苦,却是真实而剧烈的。强行扼杀,或许真如映星所说,会逼死那孩子。可放任不管,又岂是为人师长、为人师祖之道?
还有映星…她夹在中间,既要维护师门规矩,又要顾全同门性命,那份为难与苦心…
第三天黄昏,吾终于推开了静室的门。
映星依旧跪在门外不远处,背脊挺直,脸色苍白,三日水米未进,加上心神损耗,让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见到吾出来,她眼中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垂下头,等待吾的裁决。
吾走到他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紧抿的嘴唇,良久,才极轻、极疲惫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映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此事…暂且依你。” 吾的声音干涩,“严密看管,细心疏导,绝不可再出任何差错。至于槐安……她的心思,随她去吧。但若是有过多逾矩,或因此耽误修行、心生魔障…吾绝不轻饶!”
“是!弟子谨遵师命!多谢师尊开恩!” 映星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
吾转身,不再看她,望向青竹峰的方向。暮色四合,竹影婆娑。
欲清,你若在天有灵,看到这番局面,又会作何想?
是否会怪为师让映星跪了三日?
为师…终究是心软了。为了你留下的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也为了…这满目疮痍、却仍需勉力维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