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奏议的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试图撼动千年基业的灵魂。
苏晚晴看着林昭,看着他深邃眼眸中燃起的火焰,那不是权力的欲望,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与整个旧世界为敌。
林昭的手指一根根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奏议上那冰冷的“六十七万”背后,是六十七万个被剥夺了姓氏、尊严、乃至未来的活生生的人。
他仿佛又看到了妹妹小棠,那个聪慧善良的女孩,只因一个“贱籍医女”的身份,就被挡在城门之外,在那个寒冷的雨夜里,绝望地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
“明天早朝,”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声,在大帐内回荡,“我要让整个朝廷,不,整个天下都听清楚,什么叫‘人人生而平等’!”
夜色如墨,京城暗流涌动。
柳如是拿着林昭的亲笔信,敲开了昔日教坊司姐妹们的门。
她们中,有的是名动一时的花魁,有的是终身未得出阁的官妓。
当听到林昭的计划时,有人激动得泪流满面,有人则恐惧地瑟瑟发抖。
挑战延续了千年的铁律,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姐妹们,我们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难道还要让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女,继续过这种任人采撷、随意丢弃的日子吗?”柳如是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林将军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活得像‘人’的机会!就算会死,我也要站着死!”
她的决然点燃了所有人心中压抑已久的火种。
恐惧被愤怒取代,绝望化为了希望。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大理寺门前的石狮子下,已然汇聚了一片素白的人潮。
一百零八名女子,褪去所有华丽的钗环罗裙,身着最朴素的白衣,如一百零八朵在寒风中倔强绽放的梨花。
她们没有哭喊,没有嘶吼,只是静静地站着,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块写着血泪故事的木牌。
“张氏,为父偿债,卖身青楼十五年。”
“李婉儿,生三子,子随夫姓为良民,我仍为官婢。”
“赵四娘,五岁入乐籍,至今不知父母为何人。”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从最初的惊愕、好奇,渐渐转为沉默和同情。
当这些女子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碎的语调,齐声诵读那份由苏晚晴草拟的《人权约章》第一条时,人群中终于爆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凡属人类,皆有尊严,其权利与生俱来,不因出身、贫富、性别而有分毫增减……”
这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古老帝都的上空。
与此同时,金銮殿内,早已是剑拔弩张。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一名须发皆张的御史大夫捶着胸口,怒斥苏晚晴的奏议,“倡优隶卒,自古有别!此乃人伦纲常,社稷之本!林昭此举,是要动摇我大炎国本,是乱臣贼子!”
“附议!必须立刻将大理寺门前那群‘倡优逆众’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保守派官员群情激愤,唾沫横飞。
林昭始终沉默地站着,任由这些污言秽语向他袭来,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扭曲而愤怒的脸。
直到殿上逐渐安静下来,他才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带着药草味的笔记。
“诸位大人,”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我无意与诸位争辩纲常伦理。我只想给各位讲一个故事。”
他翻开笔记,指着上面娟秀的字迹:“这,是我妹妹林小棠的药方笔记。她天资聪颖,熟读医书,若非女儿身,医术不在任何太医之下。可是,就因为她母亲是‘贱籍医女’,她便一生都背负着这个烙印。”
“三年前,京城时疫,她研制出新方,却因‘贱籍’不得入城求见太医院。她只能跪在城门外,苦求守城官兵将药方呈上。那一天,大雨滂沱,她就在雨中,活活病死了。”
林昭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但那份深藏的痛楚,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妹妹,她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制度。”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龙椅,“今天,我们废的不是籍,是这套吃人的礼教!”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走向御案,拿起玉玺,在早已拟好的诏书上重重盖下!
“《华熙元年第一号令:即日起,全面废除一切贱籍,改称‘役工’,与国同体,享有公民应有之权利!”
京城三大官奴坊,常年关押着数千名官奴。
韩烈带着一队铁甲精兵,如天神下凡。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一脚踹开管事,手中战刀挥下,将那挂了上百年的“官奴司”牌匾劈成两半!
“奉华熙令,开赦!”
随着他一声怒吼,士兵们用巨锤砸开了一道道沉重的铁锁。
坊院内,数百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奴工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当通往外界的大门被彻底打开,阳光照射进来时,他们非但没有欢呼,反而因为恐惧而蜷缩后退,有些人甚至瘫软在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颤抖着伸出手,像是在触摸一件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摸着那扇象征自由的门框。
他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将军……我……我孙子……他……他真的能读书了吗?”
韩烈走上前,扶住这位几乎要跪下的老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铿锵有力:“老人家,不仅能读,将来还能考状元!”
这句话,仿佛一道神谕,瞬间击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死寂的坊院内,先是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随即,哭声、笑声、喊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冲破云霄的洪流。
消息如燎原之火,迅速传遍天下。
边陲的矿场,江南的船坞,蜀地的盐井……无数被奴役了一生的人们冲出枷锁,他们自发地将代表着耻辱身份的腰牌、臂章扯下,堆成一堆堆篝火。
火焰熊熊燃起,映照着一张张热泪盈眶的脸,也烧尽了一个黑暗的时代。
三日后,安民屯广场。林昭亲自主持了一场盛大的“新生典礼”。
获释的役工代表,与曾经的流民、义军、屯卫们一起,喊着号子,共同抬来一块数千斤的巨石。
巨石被稳稳立在《安民约法碑》之侧,上面只刻了一个古朴而遒劲的大字——“人”。
老王,那个最早跟随林昭的屯卫头领,激动地爬上石碑基座,用尽全身力气高喊:“从今往后,咱们这片地上,再没人是天生的奴才!”
孩子们围着石碑欢快地跳舞,唱着新编的童谣:“麦秆编冠也风光,黑牌烧尽见太阳……”
深夜,帅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李承宇悄然而至,带来了一卷用火漆严密封存的明黄色卷轴。
他将其展开,一股陈腐的墨香扑面而来,上面竟是大炎开国皇帝亲手批准的《分民三等诏》原件。
“先祖定下的规矩,终究还是错了。”李承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也有一丝怅惘。
林昭接过这卷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古老诏书,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将它投入了面前的炭盆。
“错的不是规矩,”他看着卷轴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是不愿改规矩的人。”
火焰升腾的刹那,他眼前熟悉的系统提示悄然浮现:
【检测到核心社会结构变革……封建等级制度崩塌,改革进度条推进至90%!】
【下一阶段核心目标已激活:全国教育普及。
任务要求:于十日内,颁布并推行全民基础教育法案。
倒计时:10日。】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黑暗,恰好照在帅府外新挂出的“役工自由身份登记处”的招牌上,那几个字崭新而明亮,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林昭站在窗前,看着一队队曾经的奴工满怀憧憬地走进去,领取他们崭新的身份文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废除贱籍,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知道,砸碎旧世界的锁链固然痛快,但建立一个全新的、公平的秩序,将是更加艰巨的挑战。
这三天,整个华熙朝廷的政务都围绕着《解放令》的后续事宜展开,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平稳得甚至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知道,旧的锁链已经砸碎,但新秩序的基石,才刚刚开始铺设,而地基之下,潜藏着谁也无法预料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