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邺城残破的城墙头,撞在孙逊脸上。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女墙垛口,指节用力到发白,目光沉沉扫过城下那片修罗场。
焦黑的土地吸饱了血,冻得梆硬,又被无数奔逃、踩踏、搏杀的痕迹犁开,翻出底下更深的暗红,像一块巨大溃烂的伤疤。残肢断臂、破碎的甲叶、折断的兵器,半掩在薄雪和灰烬里。几处未熄的余烬,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地冒着青烟,散发出皮肉毛发烧焦的恶臭。
这就是代价。破邺的代价。水火镇煞碑镇得住风水,镇不住这冲天的血气,更镇不住他心头那翻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暴戾。
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墙砖的缝隙,粗糙的沙砾感刺着皮肤。一股灼烫猛地从胸口玉佩处炸开!孙逊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眼前不再是焦黑的战场。
是下邳!冲天的大火舔舐着夜空,将整座城池烧得如同巨大的火炬。雷横的身影在烈焰中扭曲、翻滚,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那声音直直刺进孙逊的耳膜、脑海、骨髓!他仿佛能闻到雷横皮肉焦糊的味道,看到那张被火焰吞噬前最后定格的脸——不是怨恨,是解脱?是质问?火焰猛地爆开,雷横的身形彻底化作飞灰,只剩下一个焚塔的轮廓,在视野里灼烧、烙印!
“屠尽!一个不留!血债血偿!” 一个冰冷、怨毒、如同从九幽黄泉挤出来的嘶吼声,就在他耳边炸响!是审配!那焚祖庙殉道者的厉魂!这声音带着无边恨意,直冲孙逊的脑髓,疯狂地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诱使他拔出腰间的佩刀,让这座城也尝尝下邳的滋味!
孙逊猛地一甩头,试图摆脱这幻象。他手按上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丝毫压不下心头的燥热和杀意。刀柄上的缠绳几乎要被他掌心的汗和巨大的力量浸透、勒断。刀身嗡鸣着,在鞘中不安地跳动,渴望出鞘饮血。杀!杀光那些袁氏的残渣余孽!用他们的血,祭奠雷横,祭奠所有倒下的兄弟!让这邺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仇敌的血!
“主公!”
朱武的声音带着急迫在身后响起,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浓稠的血色幻境。
孙逊没有回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能感觉到朱武担忧的目光,还有身后几步外,武松那粗重压抑的喘息。那独眼行者此刻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城下,握着刀柄的手同样在剧烈颤抖。是鲁智深那只尚能活动的大手,死死按住了武松的胳膊,禅杖横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沉默的界碑。但鲁智深自己的情况更糟,腰间的伤口显然又崩开了,暗红的血渍正一点点从粗麻布下渗出,他脸色灰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楚。
孙逊的目光越过焦土,落在了更远处。城门洞开,侥幸活下来的邺城百姓,像一群被吓破了胆子的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只有死灰般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个兵卒正粗暴地推搡着他们,像驱赶牲口,将他们聚拢到城墙根下那片相对空旷的地方,等待未知的命运。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农,怀里紧紧抱着个更小的身影,被兵卒猛地一推,踉跄着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怀里那个小小的身体滚了出来,一动不动,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枯枝。老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却又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哀嚎,挣扎着爬过去,将那小小的身体重新抱在怀里,用自己同样干瘦的身体徒劳地遮挡着寒风。他枯槁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饼,边缘已经发霉,长了毛。他哆嗦着,将那块霉饼努力递向旁边一个持矛的兵卒,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卑微的乞求。
那兵卒嫌恶地皱紧眉头,一脚将那半块霉饼踢飞。
霉饼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离孙逊不远处的城墙根下,溅起一点微不可查的尘土。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墙头。
孙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块沾着泥污和霉斑的饼上。
玉佩的灼痛感再次汹涌袭来,比刚才更猛烈!雷横在火中挣扎的幻影,审配怨毒的嘶吼,城下那老农绝望的哀嚎,兵卒踢飞霉饼时那张冷漠的脸……无数声音和画面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冲突,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理智!
“杀!” 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是玉佩传来的冰冷混乱意志,还是他自己压抑的魔障?“屠了这座城!用血浇灭这灼痛!让所有人给雷横陪葬!”
“伪善!” 另一个声音,像是裴宣那铁面下发出的低吼,又像是他自己心底残存的清明在呐喊,“屠城易,治世难!你今日挥刀,明日便永坠修罗!看看那孩子!看看那老农!”
孙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又猛地松开,再狠狠攥紧!刀柄上湿滑一片,不知是汗还是血。拔出来!只需要一个动作!让这该死的灼痛,这该死的幻象,这该死的负罪感,统统被鲜血淹没!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他死死盯着那半块躺在泥污里的霉饼,仿佛那是世间最可怖的毒物,又像是唯一能救命的稻草。
一步,两步。
孙逊走下城墙的阶梯,脚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镣铐。他走到城墙根下,弯腰,捡起了那半块沾满泥污和霉斑的饼。
入手冰冷、粗糙、硌手。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霉味直冲鼻腔。他低头看着这块饼,仿佛在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看这满目疮痍的乱世。
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朱武屏住了呼吸,武松的独眼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饼,鲁智深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那些被驱赶聚集的百姓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这位杀神终于要动手了,绝望的呜咽声低低响起。
孙逊没有看任何人。他抬起手,将那半块冰冷的霉饼,狠狠塞进了自己嘴里!
粗糙、酸涩、带着土腥和浓烈的霉味瞬间充斥口腔!坚硬的颗粒刮擦着喉咙,如同吞咽着砂砾!胃部本能地剧烈抽搐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脑门!
但他不管!他用尽全身力气撕咬着!咀嚼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梗着脖子,将那混合着泥土和绝望的冰冷霉饼,强行咽了下去!
冰冷的异物感,火烧火燎的刮擦痛楚,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这剧烈的痛苦反而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心头翻腾的杀意和玉佩带来的灼痛幻象。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泥污,嘴角还残留着饼的碎屑,目光却如同出鞘的寒刀,扫过那些惊恐的百姓,扫过不知所措的兵卒,最后定格在朱武身上。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响彻在寒风中:
“传令!”
“一、即刻开仓!袁氏仓中所有存粮,尽数取出!于四门设粥棚!凡邺城百姓,无论老幼妇孺,每日凭户籍领粥两碗!敢有克扣、贪墨一粒米者,裴宣!”孙逊的目光转向那铁面孔目。
“在!”裴宣踏前一步,铁面森然。
“依《黑风刑律》,贪墨赈粮,该当何罪?”
“斩立决!悬首示众!”裴宣的声音冰冷如铁。
“好!”孙逊目光扫过那些负责粮草的军官,无人敢与之对视。“二、凡邺城及周边流民,有手有脚者,皆可应募!以工代赈!疏浚城内淤塞水渠,整修被水火毁坏的屋舍道路!每日工毕,凭工牌领粮!管饱!”
他喘了口气,胸口的玉佩依旧灼烫,但那股疯狂扩张的血纹,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和决断强行摁住,出现了刹那的凝滞。他指着远处那片被战火和鲜血浸透、如今冻得硬邦邦的焦土:
“三、城外无主之地,凡愿耕种者,皆可分得田亩!立契为凭!第一年,免赋!第二年,三取其一!此令,即刻张榜晓谕全城!”
命令如同惊雷,砸在死寂的城下。
百姓们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城头那个脸上沾着泥污、刚刚吞下霉饼的年轻统帅。开仓放粮?分田?免赋?这……这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死寂被打破,压抑的哭泣声变成了惊疑、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青天!青天大老爷啊!” 紧接着,如同推倒了骨牌,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叩头声!无数人朝着孙逊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磕下头去,额头撞在冰冷的冻土上,砰砰作响。
“谢将军活命之恩啊!”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娃儿…娃儿你有救了…”
那老农也听到了,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光亮,挣扎着想抱着怀里早已冰冷的小身体站起来,想给城上的将军磕头,却因虚弱和悲痛,再次扑倒在地。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哀泣,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
孙逊站在城头,寒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他看着城下那一片黑压压磕头的身影,看着那个抱着孩子尸体徒劳挣扎的老农。胸口的玉佩依旧灼烫,暗金的“囚”字血纹在搏动,但那股疯狂扩张的势头,确确实实停止了。一种更深的疲惫,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吞下的不是饼,是这乱世的苦,是无数蝼蚁般的命。
他没有再看那老农,也没有再看那些磕头的百姓,仿佛那景象灼伤了他的眼。他猛地转身,玄色的披风在城头卷起一个冷硬的弧度。
“回营!” 声音疲惫,却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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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寨深处,专门加固过的地牢。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粗重的铁链拖曳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在回荡。哐!哐!哐!每一次撞击都像是要把石壁砸穿。
李逵被儿臂粗的精铁锁链缠成了粽子,固定在冰冷的石柱上。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此刻肌肉虬结贲张,如同盘绕的巨蟒,正用尽全身的蛮力疯狂地挣扎着!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低垂着头,散乱油腻的头发遮住了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低吼,涎水混合着血沫顺着嘴角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鲍旭抱着他那把标志性的丧门剑,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一动不动地靠在牢门外的墙壁上。剑柄末端那颗狰狞的骷髅头,在牢房外火把跳动的微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冷光。他死寂的目光穿透栅栏,落在里面那个挣扎的凶兽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几个同样沉默如铁的丧门营死士,如同幽灵般分散在牢房四周的阴影里。
哐当!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李逵的头狠狠撞在石柱上,发出一声闷响,额角瞬间破开,鲜血蜿蜒流下。
“呃…啊…” 撞击似乎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间,那双赤红如血、充满了纯粹毁灭欲望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牢门外阴影中的鲍旭。那眼神,不像看人,更像饥饿的野兽盯着一块死肉。
“鲍…旭…” 李逵的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放…开…铁牛…俺要…杀…杀个痛快…血…都是血…哈哈哈…痛快啊…”
他癫狂地低笑着,身体却因剧烈的挣扎和撞击带来的眩晕而微微摇晃。更多的涎水混着血滴落。那赤红的双眼里,只有一片混沌的杀戮欲望,看不到半点属于“李逵”的清醒。
鲍旭依旧抱着剑,靠在墙上,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仿佛牢房里关着的只是一头需要看管的野兽,而非曾经并肩的“兄弟”。他死寂的眼底深处,或许掠过一丝极淡的、对纯粹暴力的审视,但也仅此而已。
地牢深处,只有锁链的呻吟和困兽的嘶吼在黑暗中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