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灰烬和血腥味，在“水火镇煞碑”前打着旋儿。孙逊那句冰冷的“放了他”还在众人耳边回荡，裴宣领命匆匆离去，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鲁智深腰间的毒伤让他脸色灰败，呼吸沉重，在亲兵搀扶下勉强站立，那双虎目中的悲悯几乎被剧痛和深深的疲惫淹没。武松按在石碑上的血手印尚未干涸，独眼低垂，望着自己掌心那道新鲜的伤口，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索超被鲍旭和亲兵架着，肋下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独眼中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劫后余生的亢奋和对即将释放李逵的隐隐期待。单廷圭和魏定国看着自己亲手立下的、沾染了血印的石碑，神情复杂，沉默不语。朱武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望着孙逊，又望向后营囚车的方向。
孙逊按着胸口，那玉佩的悸动非但没有因立碑而平息，反而在他说出释放李逵后，变得异常狂躁！暗金色的“囚”字血纹如同活物般搏动，传递来一阵阵灼烫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窥伺的不安感！他强压下这股异样，目光冰冷地扫过这片被水火反复蹂躏的焦土，准备下达班师回营的命令。
就在这时！
“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一阵如同夜枭嘶鸣、充满了癫狂杀意和血腥快意的狂笑声，猛地从阳平桥方向、那片刚刚平息不久的血腥战场上炸响！瞬间撕裂了碑前压抑的沉默！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孙逊猛地转身！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只见阳平桥头那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上，一个如同铁塔般雄壮、赤裸着上身、浑身浴血的身影，正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般狂舞！他手中挥舞着两柄门板般的巨大板斧，斧刃上挂着碎肉和肠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妖异的红光！不是李逵又是谁？！
“李逵？！”朱武失声惊呼，脸色煞白！裴宣刚刚才去后营放人，李逵怎么可能瞬间出现在几里外的阳平桥头？！
“铁牛？！”索超也瞪大了独眼，满脸的匪夷所思！
武松猛地抬头，独眼中血丝密布，看着那在尸山上狂舞的凶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鲁智深浑浊的虎目中也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更深的悲悯和痛楚覆盖。
最震惊的莫过于孙逊！他胸口的玉佩在那狂笑声传来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炭，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心脏焚穿的灼烫剧痛！那暗金色的“囚”字血纹疯狂蠕动、扩张，仿佛要挣脱玉佩的束缚！一股冰冷、混乱、充满毁灭欲望的狂暴意念，如同无形的潮水，顺着玉佩的悸动，狠狠冲击着他的精神！这感觉…绝非来自李逵本身！更像是玉佩本身在…共鸣？或者说…失控？！
“系统？！怎么回事？！”孙逊在心中怒吼！然而，那冰冷的系统如同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召唤列表里没有李逵被召唤的记录！李逵的出现，完全超出了规则！超出了他的掌控！
“哈哈哈！都死光了好！死光了清净！”李逵的狂笑声还在继续，他根本没注意到远处碑前那群呆若木鸡的人。他双眼赤红如血，闪烁着彻底疯狂的、非人的光芒！他似乎沉浸在自己杀戮的王国里，挥舞着巨斧，对着脚下堆积的尸体疯狂劈砍！
噗嗤！咔嚓！
斧刃砍入早已冰冷的尸体，发出沉闷而令人作呕的声响！碎骨、内脏、冻结的血块四处飞溅！
“叫你挡爷爷的路！叫你瞪爷爷！都给我变成肉泥！哈哈哈！”李逵一边砍，一边发出语无伦次的狂吼，仿佛在发泄着被囚禁多日的无边怨气和某种更深层的、无法理解的癫狂！他身上的血污更加浓厚，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
“拦住他！快拦住这个疯子！”一个负责清理战场的小头目带着十几个兵卒，惊恐地试图上前阻止。他们认得李逵，但此刻的李逵，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怖！
“滚开！别挡爷爷快活！”李逵猛地转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野兽般盯住来人！根本没有任何分辨！巨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而出！
噗嗤！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兵卒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被拦腰斩断！惨叫声戛然而止！破碎的肢体和内脏喷洒了一地！
“啊——！他疯了！快跑！”剩下的兵卒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李逵也不追赶，只是站在原地，对着那些逃跑的背影发出更加疯狂的大笑，然后继续对着脚下的尸体发泄他的“快活”。
碑前，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完全不合逻辑、血腥到令人作呕的一幕惊呆了。李逵怎么来的？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他为什么变得比之前更加疯狂嗜血？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孙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胸口的玉佩依旧在疯狂搏动、灼烫！那狂暴混乱的意念冲击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远处那个在尸山上狂舞的凶神，第一次感到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李逵的出现，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一个规则被打破的裂痕！玉佩的异动，更是让他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鲍旭！”孙逊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带上你的人！去！把那个疯子给我拿下！捆结实了！堵上嘴！押回大营！若敢反抗…就地格杀！”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鲍旭那双死寂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微微颔首：“遵命。”他转身，对身后那群散发着尸臭、沉默如铁的丧门营死士一挥手。
数十名丧门营死士，如同接到指令的杀戮机器，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无声地朝着阳平桥头那片血腥的屠宰场走去。他们手中的沉重兵器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
看着鲍旭和丧门营离去，碑前的气氛更加压抑。没有人说话。鲁智深剧烈地咳嗽起来，腰间的伤口渗出更多暗红的血，脸色更加灰败。武松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独眼中是翻腾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索超脸上的亢奋也消失了，看着远处李逵被丧门营沉默地围住、如同野兽般挣扎咆哮最终被铁链捆成粽子的场景，眼中只剩下惊悸和后怕。
孙逊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块沾着鲁智深和武松血印的“水火镇煞碑”，又看了一眼被拖走的李逵，还有这片被战火和疯狂蹂躏得面目全非的焦土。胸口的玉佩依旧在灼烫地搏动，提醒着他那挥之不去的不安。
“回营。”孙逊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冷意，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的身影在漫天飘落的灰烬和刺骨的寒风中，率先朝着临时大营的方向走去。那背影，透着一股斩断一切、却又背负着更沉重枷锁的孤绝。
朱武叹了口气，连忙跟上。众人沉默着，如同行尸走肉般，跟在孙逊身后，离开了这片立着石碑、浸透了血与火的土地。没有人回头再看一眼邺城那燃烧的轮廓。
……
夜，深沉。寒风在临时大营的帐篷外呼啸，如同鬼哭。
中军大帐内，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和压抑。
一场极其简陋、甚至称得上寒酸的“庆功宴”草草摆开。几张拼凑的矮几上，只有些冰冷的干粮、几坛浑浊的劣酒，还有几块烤得焦黑的马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药味、汗臭味和劣质酒气混合的刺鼻味道。
孙逊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撕扯着一块干硬的饼，就着冰冷的浊酒咽下。他胸口的玉佩依旧隐隐传来灼烫的悸动，那暗金的“囚”字仿佛烙印在心头。李逵被铁链锁在营地最深处的地牢里，由鲍旭的丧门营亲自看守，但那份失控的阴影，却笼罩在整个大帐。
索超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地坐在下首，肋下的剧痛让他食欲全无，只是盯着面前浑浊的酒碗发呆。单廷圭和魏定国默默地啃着干粮，偶尔眼神交流，都带着一丝忧虑。裴宣铁青着脸，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帐内一角，鲁智深靠在一堆干草上，腰间的毒伤让他无法坐直。一个随军郎中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解开布条时，一股腐肉的恶臭弥漫开来，伤口周围已经发黑。鲁智深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从光秃秃的额头滚落，但他硬是没哼一声，只是捻动着仅剩的半串佛珠，闭着眼睛，低声诵念着模糊不清的经文，试图对抗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煎熬。
武松坐在离鲁智深不远的地方，面前放着一个装满了浑浊劣酒的粗陶大碗。他独眼直勾勾地盯着碗中晃动的酒液，那浑浊的黄色液体倒映着帐篷顶摇曳的火光，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布满血污、疲惫而麻木的脸。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颤抖着，似乎想去触碰那酒碗，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昨夜护城河冰面上因他而起的踩踏惨剧，那些扭曲的尸体和绝望的眼神…阳平道两侧被屠戮的妇孺，那凄厉的哭嚎…还有刚才，李逵在尸山上狂舞劈砍，斧刃带起碎肉和内脏…最后，定格在他自己按在冰冷“圣水碑”和灼热“神火碑”上的血手印…
“呃…”武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在翻腾。他猛地抓起面前那个粗陶大碗！那劣质刺鼻的酒味钻入鼻腔，曾经让他沉醉、让他忘却一切的琼浆，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苦涩！
他死死盯着碗中的酒，独眼中血丝密布，充满了挣扎、痛苦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他想灌下去！用那熟悉的灼烧感麻痹自己，烧掉这些该死的画面！烧掉这沾满血腥的双手！烧掉这该死的负罪感！
可是…昨夜护城河冰面上那因酒而起的冲动，酿成的惨剧，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禁锢着他的手臂！
最终，武松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那个酒碗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
粗陶碗碎裂！浑浊的酒液四溅开来，浸湿了冰冷的地面！
这突兀的碎裂声，打破了帐内死水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被惊动，目光投向武松。
武松却恍若未闻。他喘着粗气，独眼中是翻腾的痛苦和一片空茫的麻木。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碎片和酒渍，只是默默地、艰难地撑着那条骨裂的右腿，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帐篷角落的水桶边。他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瓢，舀起满满一瓢冰冷的、带着冰碴的清水。
他端着水瓢，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然后，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仰起头，将那冰冷的、没有任何滋味的清水，如同吞咽着世间最苦的毒药般，狠狠地、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火焰，也无法洗刷手上的血腥。
他放下空瓢，水珠顺着他刚毅的下巴滴落，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冰冷的泪水。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此刻空空如也的手，仿佛要将它们盯穿。
另一边，鲁智深似乎被这动静惊扰，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双浑浊的虎目，越过摇曳的火光，落在了武松身上，落在了地上那摊碎裂的陶片和泼洒的浊酒上，最后，落在了武松手中那空空如也、只装着清水的木瓢上。
鲁智深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般的佛号：
“阿弥陀佛…”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不再捻动佛珠，而是颤巍巍地伸向旁边矮几上，一个同样装满了劣质浊酒的粗陶碗。他没有像武松那样砸碎它，也没有去喝它。他只是用那只布满老茧、沾着血污和药渍的手，端起了那碗浑浊的酒。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鲁智深这位曾经嗜酒如命、豪气干云的花和尚，这位刚刚还因毒伤剧痛而汗如雨下的猛僧，竟缓缓地、无比艰难地…弯下了他那雄壮却已伤痕累累的腰身！
他将那碗浑浊的烈酒，一点、一点地…泼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浑浊的酒液，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洇开，形成一片小小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湿痕。那气味，混合着帐内浓重的血腥和药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气息。
鲁智深泼完酒，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松开手，任由空碗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重新靠回干草堆上，剧烈地喘息着，腰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水迅速染红了刚换的布条。他闭上眼睛，捻动佛珠的手指更加无力，诵经声更加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大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的噼啪声，鲁智深沉重的喘息声，武松吞咽冰水后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帐外那永不停歇的、如同鬼哭般的寒风呜咽。
孙逊依旧面无表情地撕扯着干硬的饼，仿佛刚才那砸碎的碗、泼洒的酒、还有那无声的挣扎与决绝，都与他无关。只有他按在胸口的手指，因为玉佩那持续不断的、灼烫而混乱的悸动，微微蜷缩了一下。
帐外，风雪更紧了。新的风暴，似乎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