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大雪虽难见真雪,湿冷的寒气却沁入骨髓,西关的“锦绣织坊”里,老旧的织布机静静立在墙角,丝线在竹筐里缠成一团,空气中弥漫着桑蚕丝的清润与潮湿的霉味。陈晓明推开织坊的木门时,织坊主人苏绣娘正对着一匹织坏的粤绣发愁——那匹“百鸟朝凤”绣品,金线突然变得黯淡,凤凰的羽翼处浮现出灰黑色的斑点,像是被虫蛀过,更怪的是,丝线会在夜里自己缠绕,在织布机上织出零碎的图案,细看竟像是“冤”字的轮廓。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苏绣娘的指尖还缠着丝线,指甲缝里嵌着彩线的痕迹,她提起绣品的一角,声音发颤,“这已经是第五匹了,前几匹的‘荔枝图’‘龙舟竞渡’,全变成了这样。有个老绣工说,夜里听到织坊里有梭子穿梭的声音,还看到一个穿蓝布衫的影子在绣架前忙碌,可织坊的门是从里面锁的,我睡前明明检查过。”
陈晓明走到绣架前,拿起那匹“百鸟朝凤”。桑蚕丝的质地柔滑,金线的黯淡下藏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能量,与青蓝染坊的布匹同源,却带着更细腻的韧性,像被扯断的丝线,藏着化不开的委屈。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冲进织坊,刺刀挑断了织布机的经线,绣品被撕碎;一个穿蓝布衫的绣娘抱着一匹未完成的“粤海八景”,往地窖跑,日军的皮靴踩住了她的衣角,她将绣品塞进地窖的暗格,自己被拖出去时,手里还攥着一把绣花针……
“这织坊……抗战时遭过抢?”陈晓明问道。锦绣织坊是西关有名的粤绣老铺,苏绣娘的祖母苏锦绣是当年的粤绣高手,她的“双面绣”曾被选为贡品,却在抗战时因拒绝为日军绣制军旗,被折磨致死,那些她耗尽心血的绣品,大多被日军烧毁,只有少数几件被藏在地窖,才得以留存。
苏绣娘引着他走到织坊的地窖,潮湿的空气中飘着丝线的味道,木箱里堆着几件残破的绣品,其中一件“珠江帆影”,虽有烧痕,却仍能看出针法的精妙。“我祖母就是为了护这几件绣品没的,”苏绣娘抚摸着绣品上的烧痕,声音哽咽,“日本人说要她绣一面太阳旗,她把绣针折断在桌上,说‘粤绣绣的是山河日月,不绣豺狼虎豹’,他们就把她关在织坊里,不给吃喝……等街坊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没气了,手里还攥着那把断针。”
她从地窖的暗格里翻出一个樟木盒,里面装着几缕金线,线轴上刻着“锦绣”二字,是苏锦绣的私印,金线边缘还沾着焦黑的布屑。樟木盒底层压着一本泛黄的绣谱,封面上写着《粤绣针法要诀》,其中一页用朱笔写着“一针一线,皆是山河;一丝一缕,饱含赤诚”,旁边有苏锦绣的批注:“绣者,心之手也,心不正,则针歪斜;情不真,则线无光。吾孙若见此,当记‘锦绣虽美,不及寸心’,莫因利而糙,莫因难而辍。”
陈晓明拿起那几缕金线,指尖触到“锦绣”二字的刻痕,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锦绣的执念——那是对粤绣技艺的坚守,对“未经之绣”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丝线和绣品上,看到如今的苏绣娘为了赶订单,用机器绣制冒充手工粤绣,金线用镀金的铜丝代替,甚至将祖母的绣谱随意丢在角落,才会让绣品变色、丝线自缠,其实是想唤醒她对“匠心绣制”初心的敬畏。
“不是丝线作祟,是你祖母的执念在‘护绣’。”陈晓明将金线放回樟木盒,“她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绣品,更是粤绣的文脉与风骨。你现在偷工减料、轻慢技艺,她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苏绣娘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抓起一把镀金铜丝,丝线在灯光下泛着刺眼的假光:“祖母总说,好粤绣是‘千针万线,步步留心’,桑蚕丝要自己缫,金线要自己捻,哪怕绣一只鸟的眼睛,也要换三种针法。这几年订单多,我嫌手工慢,就买了机器绣,用了便宜的线……是我浮躁,丢了祖母的脸面。”
正说着,织坊的织布机突然“咔嗒”一声转动起来,梭子自己穿梭,将几缕散落的丝线织成一片,上面隐约是“珠江帆影”的轮廓。那本《粤绣针法要诀》从樟木盒里滑出,翻开的页面上,“一针一线,皆是山河”八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地窖里的“珠江帆影”绣品轻微颤动,烧痕处的丝线像是在轻轻拉扯,仿佛要挣脱束缚。
“她在等你重拾初心。”陈晓明指着那把断针,“把机器绣的成品全拆了,重新用桑蚕丝和真金线;按祖母的绣谱练习针法,从基础的‘平针’‘乱针’练起;把地窖里的残品修补好,完成那幅未竟的‘粤海八景’,她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苏绣娘捏着那把断针,突然跪在绣架前,对着苏锦绣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祖母,孙女儿错了!我这就拆了机器绣的东西,用真丝线、真金线,按您的法子绣,补好残品,续完‘粤海八景’,再也不糊弄了,一定让锦绣织坊的绣品,重新有魂!”
接下来的两个月,苏绣娘停了所有的机器生产,专心恢复手工粤绣。她请来了乡下的蚕农,学着缫丝、煮练,手指被热水烫出了泡,涂了药膏继续搓丝;她把祖母的绣谱铺在绣架旁,每天练习十几个小时,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就用创可贴包着继续绣;她一点点修补地窖里的残品,用相近的丝线填补烧痕,光是“珠江帆影”里的一片帆,就绣了整整三天,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织坊,有时帮着整理丝线,有时坐在绣架旁,看着苏绣娘专注地飞针走线。平衡之力顺着丝线的轨迹渗入,他能感觉到织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黯淡的金线重新焕发光泽,灰黑色的斑点渐渐褪去,织布机夜里不再自动缠绕,只有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绣架上的丝线,泛着柔和的光泽。有一次,苏绣娘在续绣“粤海八景”的“白云山景”时,突然找不到合适的绿色丝线,绣篮里却自己滚出一缕,颜色与残品上的旧线分毫不差,老绣工说:“是锦绣姨在帮你呢,她最懂配色要合心意。”
两个月后,第一幅纯手工的“百鸟朝凤”完成了。当苏绣娘展开绣品,凤凰的羽翼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金线闪耀,百鸟的姿态栩栩如生,连老绣工都忍不住赞叹:“是这个味!有锦绣当年的灵气!”她修补好的“珠江帆影”也挂在织坊的墙上,烧痕处的修补浑然天成,像是原本就该如此。樟木盒里的金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摩擦庆祝。
重新开张那天,老主顾们闻讯而来,摸着新绣的粤绣,都激动地说:“是手工的质感!是锦绣织坊该有的样子!绣娘,你没丢你祖母的脸!”
有个旅游公司想批量订购,提出用机器绣制,只挂锦绣织坊的牌子,苏绣娘却摇了摇头:“粤绣的魂在手里的针脚里,机器绣不出来。我祖母说了,绣品是给懂的人看的,不是为了堆数量,这规矩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织坊时,夕阳正透过织坊的花窗,在地板上投下丝线般的光影,织布机的梭子静静躺着,像是在等待下一次穿梭。他回头望了一眼,苏绣娘正坐在绣架前,续绣“粤海八景”的“荔枝湾”,指尖的银针在丝线间跳跃,身影和苏锦绣的画像重叠在一起,温柔而坚定。
他知道,苏锦绣的执念已经解开,她的匠心没有随着岁月褪色,而是化作了丝线的魂,融入了每一针每一线里,融入了苏绣娘的指尖上,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粤绣传承,守护着织坊里的经纬之诺。
回到陈记凉茶铺,苏绣娘特意送来一个粤绣香囊,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木棉花:“陈先生,这是用新缫的丝线绣的,您挂着,驱虫辟邪。也算我谢您的,让我记起了祖母的花,绣品的魂,在心里,也在手里。”
陈晓明将香囊挂在墙上,桑蚕丝的清润气息与凉茶的甘苦交织在一起,格外舒心。远处的西关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锦绣织坊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坚守技艺的明珠。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绣娘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经纬交织的丝线上,绣出最动人的山河,让每一寸绣品,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赤诚。
而那些藏在丝线里的执念,那些写在绣谱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冬日的暖阳,温暖着织坊的角落,让“千针万线”的誓言,永远绣在粤海的锦绣里,绣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