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小雪总带着湿冷的雨丝,石湾古镇的“薪火窑”前,堆积的窑柴被雨水打湿,冒出淡淡的白烟,窑口的青砖上结着一层薄霜,透着刺骨的寒意。陈晓明踩着泥泞的窑道走到窑前时,窑主陆师傅正对着一窑烧坏的瓷器发愁——那些刚出窑的青釉瓷瓶,釉色本该温润如玉,此刻却泛着诡异的灰黑色,瓶身上还布满蛛网状的裂纹,像是被重物砸过,更怪的是,瓷瓶的内壁会渗出暗红色的釉料,聚成细小的水珠,擦去后不到半天又会重新出现。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陆师傅的手上沾着釉料,指甲缝里嵌着黑灰,他拿起一个开裂的瓷碗,声音里带着绝望,“这已经是第九窑了,前几窑的青花盘、哥窑盏,全变成了这样。有个老窑工说,夜里看到窑火自己烧了起来,火光里有个穿粗布衫的影子在拉坯,可窑里明明没添柴,火门也锁着啊。”
陈晓明走到那堆残瓷前,拿起一个青釉瓷瓶。瓷胎厚重,釉面的灰黑色下透着一股滞涩的能量,与青蓝染坊的靛蓝同源,却带着窑火的灼热与决绝,像未烧透的瓷坯,藏着化不开的不甘。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闯进瓷窑,刺刀挑翻了拉坯的转盘,釉料被倒在地上;一个老窑工抱着刚出窑的瓷瓶,往窑后的山洞跑,日军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后背,他却将瓷瓶推进山洞,自己转身堵住洞口,最后被火焰吞没在窑前……
“这瓷窑……抗战时遭过劫?”陈晓明问道。薪火窑是石湾最老的龙窑之一,陆师傅的祖父陆守拙是当年的制瓷高手,擅长烧制“窑变釉”,他的作品曾在巴拿马博览会上获奖,却在抗战时因拒绝为日军烧制军用瓷罐,被活活烧死在窑前,那些他精心烧制的“窑变”珍品,也被日军砸得粉碎,只有少数几件被藏在山洞里,才侥幸留存。
陆师傅引着他走到窑后的山洞,洞口的岩石上还留着火烧的痕迹,洞里的木箱里堆着几件残破的瓷器,其中一件窑变釉梅瓶,瓶身虽有裂痕,釉色却如晚霞般绚烂。“我爷爷就是为了护这几件‘窑变’没的,”陆师傅抚摸着梅瓶的裂痕,声音哽咽,“日本人说要他烧一批印着‘武运长久’的瓷罐,他说‘匠人有骨,瓷有灵性,不烧亡国器’,当场就把拉坯的转盘砸了。他们恼羞成怒,就把他绑在窑前的柱子上,点火烧了窑……”
他从木箱底层翻出一个布包,里面裹着几块窑变釉的碎片,釉色里的红紫交融,像流动的火焰。布包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制瓷笔记,封面上写着《薪火窑制釉秘要》,其中一页用朱砂写着“窑变无定,匠心有常,守拙方能得巧”,旁边有陆守拙的批注:“瓷者,土与火之魂,需以诚待之,以心炼之,若失匠心,釉必失色,坯必失形。吾孙若见此,当记‘薪火相传,守拙如一’,莫因利而躁,莫因难而弃。”
陈晓明拿起一块窑变釉碎片,指尖触到流动的釉色,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陆守拙的执念——那是对制瓷匠心的坚守,对“窑火不灭”信念的执着,这种执念附着在瓷窑和瓷器上,看到如今的陆师傅为了赶工期,用化学釉料代替天然矿釉,用机器拉坯代替手工,甚至在烧窑时缩短时间、降低温度,导致瓷器品质下降,才会让瓷品开裂、釉色发黑,其实是想唤醒他对“守拙制瓷”初心的记忆。
“不是窑神发怒,是你祖父的执念在‘护窑’。”陈晓明将碎片放回布包,“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瓷器,更是制瓷的匠心与骨气。你现在偷工减料、浮躁冒进,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陆师傅的脸瞬间涨红,他抓起一把化学釉料,粉末泛着刺眼的白:“爷爷总说,好瓷器是‘七十二道工序,道道不含糊’,矿釉要自己采,坯要自己揉,窑火要自己看,哪怕多花三天,也不能少一道工序。这几年订单催得紧,我想着机器快、成本低,就……就省了几道工序,用了现成的釉料……是我浮躁,丢了爷爷的脸面。”
正说着,窑前的柴堆突然轻微晃动起来,几根干燥的窑柴滚落到窑口,像是在催促点火。那本制瓷笔记自己从布包里滑出,翻开的页面上,“守拙方能得巧”几个字在雨雾中格外醒目。山洞里的那件窑变釉梅瓶发出轻微的“嗡”声,裂痕里的釉色仿佛流动起来,更显绚烂。
“他在等你重拾匠心。”陈晓明指着那堆化学釉料,“把那些劣质料全扔了,重新上山采天然矿釉;恢复手工拉坯、手工施釉,按老规矩揉泥、阴干;烧窑时守在窑前三天三夜,亲自看火控温,让真正的窑变重现,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陆师傅抱着那块窑变釉碎片,突然跪在窑前的空地上,对着陆守拙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扔了化学釉,上山采料,手工制瓷,守着窑火看三天三夜,再也不图快了,一定让薪火窑的瓷,重新有魂!”
接下来的一个月,陆师傅停了所有的加急订单,专心恢复传统制瓷工艺。他带着儿子上山采釉矿,在陡峭的山坡上挖掘铁矿石、紫石,肩膀被矿篓磨出了血泡,用布包着继续爬;他把机器拉坯的转盘搬到一边,重新支起手工拉坯的轮盘,每天练揉泥、拉坯,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就用热水泡着接着练;烧窑时,他守在窑前,每隔一个时辰就观察火色,根据火焰的颜色调整窑柴,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睛熬得布满血丝,却依旧盯着窑口的火光,像陆守拙当年一样专注。
陈晓明几乎每天都来瓷窑,有时帮着搬运矿料,有时坐在窑边,看着陆师傅在轮盘上拉坯。平衡之力顺着窑火的温度渗入瓷坯,他能感觉到瓷窑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化学釉料被扔掉后,新采的矿釉在阳光下泛着天然的光泽,手工拉的瓷坯线条流畅,透着一股灵气。有一次,烧窑到最关键的时刻,柴火突然不够了,陆师傅急得直跺脚,窑后的柴房里却滚出几捆干燥的窑柴,像是早就备好的,老窑工说:“是守拙公在帮你呢,他最懂火候不能断。”
一个月后,新的一窑瓷器出窑了。当陆师傅打开窑门,一股温润的光泽扑面而来——青釉瓷瓶釉色如玉,哥窑盏开片均匀,最让人惊喜的是一件窑变釉胆瓶,釉色从底到口由紫变红,像夕阳下的海面,绚烂夺目。陆守拙的制瓷笔记放在胆瓶旁,页面轻轻翻动,像是在点头称赞。
来看新瓷的老匠人围着胆瓶,激动地说:“是这个色!是守拙当年的窑变!小陆,你没丢你爷爷的脸!”
有个古董商想高价收购这批瓷器,提出要陆师傅专门为他烧制仿品,陆师傅却摇了摇头:“匠人烧瓷,烧的是自己的心血,不是别人的影子。我爷爷说了,宁肯少烧几件,不能坏了手艺的根,这规矩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瓷窑时,雨已经停了,夕阳正透过云层照在薪火窑的窑口,窑柴燃烧的青烟在阳光里泛着金色,像一条流动的彩带。他回头望了一眼,陆师傅正抱着那件窑变釉胆瓶,在窑前的空地上晒太阳,身影和陆守拙的画像重叠在一起,温暖而坚定。
他知道,陆守拙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匠心没有随着窑火熄灭,而是化作了瓷窑的魂,融入了每一件瓷器里,融入了陆师傅的手法里,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制瓷传承,守护着窑火中的匠心之魂。
回到陈记凉茶铺,陆师傅特意送来一个小巧的窑变釉茶杯:“陈先生,这是新窑出的第一只杯子,您用它喝茶,也算替我爷爷,谢谢您好心让薪火窑的匠心续上了。”
陈晓明用茶杯泡了一壶茶,釉色在茶水的映衬下更显温润。远处的石湾古镇在暮色中沉默矗立,薪火窑的窑火又烧了起来,火光在夜色里跳动,像一颗坚守匠心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制瓷匠人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土与火的交融中,淬炼着最朴素的匠心,让每一件瓷器,都能在岁月里,闪耀着真诚的光泽。
而那些藏在釉色里的执念,那些写在笔记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小雪后的阳光,温暖着瓷窑的土壤,让“薪火相传”的誓言,永远燃烧在石湾的窑火里,燃烧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