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立冬总带着料峭的寒意,城隍庙旁的“鸣凤戏台”前,青石板上落满了枯败的梧桐叶,戏台的朱漆栏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木色。陈晓明走上戏台时,负责戏台维护的老艺人秦伯正对着一副开裂的楹联发愁——那副“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的木雕楹联,昨夜还好好的,今早却从中间裂开,裂痕里渗出暗红色的木屑,像是在流血,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戏台上传来模糊的唱腔,时而悲壮时而凄厉,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秦伯的手指缠着胶布,刚给楹联上了些木胶,他指着裂缝,声音里带着焦虑,“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前几次想给戏台刷漆翻新,刚架起梯子,就刮起怪风,把漆桶掀翻在台板上,像是有人在阻止。有个老戏迷说,他夜里看到戏台上有穿戏服的影子在走位,水袖甩得老高,可戏台的门锁得好好的,钥匙就挂在我腰间呢。”
陈晓明走到楹联前,指尖拂过开裂的木纹,樟木的凉意中透着一股熟悉的能量——与红棉戏院的戏服同源,却带着更浓烈的悲怆,像未唱完的戏文,藏着化不开的愤懑。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刺刀逼着戏班上台表演,戏服被撕扯得破烂;一个老生打扮的艺人站在戏台中央,高唱着《精忠报国》,被日军用枪托砸倒;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唱“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最后被刺刀刺穿胸膛,鲜血溅在楹联上……
“这戏台……抗战时演过‘骂贼戏’?”陈晓明问道。鸣凤戏台是粤海最古老的戏台之一,秦伯的父亲秦正声是当年的粤剧名角,擅长演岳飞、文天祥等忠烈角色,抗战时曾在这里上演《抗金兵》,痛斥日军暴行,却在一次演出中被日军杀害,戏班也因此解散,戏台闲置了十多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重新修缮使用。
秦伯引着他走到戏台的后台,化妆镜上还留着弹孔的痕迹,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戏箱,箱底的戏服碎片沾着暗红色的污渍。“我爹就是穿着岳飞的戏服没的,”秦伯从戏箱里翻出一顶破损的帅盔,上面的红缨已经褪色,“那天他演《岳母刺字》,唱到‘精忠报国’四个字时,突然指着台下的日军骂‘豺狼不配看戏’,他们当场就开枪了。戏班的人把他的尸体藏在戏台底下,才没被扔进乱葬岗,可他的帅盔和戏服,全被烧成了灰。”
他从后台的砖缝里抠出一个布包,里面裹着半块玉佩,上面刻着“正声”二字,是秦正声的私印,玉佩边缘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布包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戏单,上面印着《抗金兵》的剧目,旁边有秦正声用毛笔写的批注:“戏无大小,能励民心则重;角无高低,敢斥奸佞则勇。吾儿若见此,当记‘戏台虽小,可载春秋’,莫因强权而屈,莫因危难而停。”
陈晓明拿起那块玉佩,指尖触到“正声”二字的刻痕,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正声的执念——那是对戏曲精神的坚守,对“以戏明志”信念的执着,这种执念附着在戏台和楹联上,看到如今的戏台为了吸引游客,改成了网红打卡地,演些低俗的搞笑段子,甚至把秦正声的忠烈戏目改成了言情剧,才会让楹联开裂、夜半传声,其实是想唤醒他们对“戏台风骨”的敬畏。
“不是戏魂不散,是你父亲的执念在‘护台’。”陈晓明将玉佩放回布包,“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戏台,更是戏里的忠烈气、戏外的民族魂。你现在糟蹋戏台、篡改戏目,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秦伯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抓起一张印着低俗段子的新戏单,双手微微颤抖:“我爹总说,好戏台要‘演忠烈,斥奸邪’,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也要把戏唱得堂堂正正。这几年游客喜欢热闹,我就改了些搞笑的戏,想着能多赚点钱修戏台,没想到……是我糊涂,丢了我爹的脸面。”
正说着,戏台的幕布突然“哗啦”一声落下,又猛地升起,露出后台墙上的戏班合影——秦正声穿着岳飞戏服站在中央,眼神凌厉,仿佛在盯着秦伯。那副开裂的楹联突然发出轻微的震动,裂缝里的暗红色木屑渐渐褪去,露出清晰的木纹。后台的戏箱自己打开,里面的戏服碎片飘了出来,落在戏台中央,像是在拼凑一件完整的戏袍。
“他在等你重拾风骨。”陈晓明指着那张戏班合影,“把那些低俗段子全停了,重新排演《抗金兵》《岳母刺字》这些忠烈戏;请老艺人来教年轻人身段唱腔,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戏以载道’;在戏台旁立块石碑,刻上秦正声的故事,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这戏台曾演过怎样的热血篇章,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秦伯抱着那块玉佩,突然跪在戏台中央,对着秦正声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爹,儿子错了!我这就停了那些胡闹的戏,重排忠烈戏,请老艺人教戏,再也不糟蹋戏台了,一定让鸣凤戏台的戏,重新有魂!”
接下来的三个月,秦伯停了所有的低俗演出,专心筹备传统戏目。他请来了当年戏班的老艺人,一起回忆《抗金兵》的唱词和身段,手指被锣鼓锤磨出了茧子,嗓子练得沙哑,就含着润喉糖继续;他在戏台周围拉起围栏,谢绝网红打卡,每天清晨就带着年轻人吊嗓子、练台步,台板被踩得“咚咚”响,在寂静的老城区里格外清晰;他还在戏台旁立了块石碑,刻着“鸣凤戏台英烈谱”,把秦正声和当年戏班的故事刻在上面,旁边放着那半块“正声”玉佩的仿制品。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戏台,有时帮着搭布景,有时坐在台下,看着秦伯和年轻人排练。平衡之力顺着戏台的木梁蔓延,他能感觉到戏台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开裂的楹联被修复后,朱漆重新焕发光彩,“三五步行遍天下”的字迹苍劲有力,夜里的怪声再也没出现过,只有清晨的吊嗓声,清亮而坚定。有一次,排练《岳母刺字》时,扮演岳飞的年轻人总唱不出悲壮感,突然一阵风吹过,台板上的松香粉聚成“精忠”二字,老艺人说:“是正声兄在教他呢,唱戏要用心,不能只用嗓子。”
三个月后,鸣凤戏台重新开张,首演的《抗金兵》吸引了满堂观众。当秦伯扮演的韩世忠高唱“万里长城永不倒”时,台下的掌声雷动,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戏迷激动地站起来喊:“像!太像正声当年的味道了!”演出结束后,戏台的楹联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在共鸣。
有个影视公司想租用戏台拍抗日神剧,提出要修改历史情节,秦伯却摇了摇头:“戏台能演忠烈,不能演胡编乱造。我爹说了,戏可以虚构,骨气不能假,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戏台时,夕阳正将戏台的朱漆栏杆染成金色,台板上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旋转,像在为重新焕发生机的戏台鼓掌。他回头望了一眼,秦伯正带着年轻人打扫戏台,身影和秦正声的合影重叠在一起,认真而虔诚。
他知道,秦正声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风骨没有随着枪声消散,而是化作了戏台的魂,融入了每一段唱腔里,融入了秦伯的身段里,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戏曲传承,守护着戏台上的忠烈之魂。
回到陈记凉茶铺,秦伯特意送来一张《抗金兵》的戏票:“陈先生,这是新排的戏,您一定要来看,也算我谢您的,让我记起了戏台的根。”
陈晓明接过戏票,上面的字迹透着一股激昂的气息。远处的城隍庙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鸣凤戏台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坚守风骨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戏曲艺人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方寸的戏台上,演绎着最动人的忠烈,让每一段唱词,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正气。
而那些藏在楹联里的执念,那些刻在戏单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立冬的阳光,照亮戏台的角落,让“戏以载道”的誓言,永远回荡在鸣凤戏台的梁木间,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