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寒意骤降。十一月初,京城便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粒子打在修订馆的窗棂上,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清冷与肃杀。
馆内却热火朝天。按照“三稿定策”的思路,核心团队正全力打磨《新则》“初稿”。目标明确,争议聚焦,效率反而比之前更高。陈恪坐镇中枢,裴明、顾恺之分领条款细化和立法说明,徐谦负责理论辩护与舆情引导,沈括带人完善各项数据模型和测算,赵衡、孙淼、李振等年轻官员则处理大量的文书核对与协调工作。
这一日,众人正在审议“巡视组常态化”初稿的配套细则——主要是巡察问题清单的标准化模板。从钱粮仓储、刑狱案卷到水利道路、学堂义仓,林林总总列了数十个大项,每个大项下又有若干细目。
“是否过于繁琐?”孙淼看着那长长的清单,有些担忧,“巡察组人手有限,若按此逐项核查,一次巡察耗时恐将倍增,地方接待负担也重。”
顾恺之却道:“清单是‘武器库’,未必每次都要全用。可依巡察重点、地方实际情况及既往问题,选取重点条目深入核查。但有此清单在,巡察便有了依据和方向,避免走马观花,也防止地方提前准备,专攻一点而掩盖其余。”
陈恪点头赞同:“顾大人所言甚是。清单要全,是作为标准和参照;具体使用,则需灵活。这也是‘标准化’与‘灵活性’的结合。沈括,你测算一下,若按常规巡察周期,重点核查其中三到五项,所需人力物力较以往增加几何?”
沈括应声,快速拨弄算盘。众人继续讨论其他细节。
就在这时,馆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马蹄声和呵斥声。声音由远及近,竟似朝着修订馆而来。
陈恪眉头微皱。苏十三今日一早被他派去查探几处可疑的流言源头,不在馆内。他示意众人稍安,自己起身走到窗边,掀开棉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风雪中,一队约二十余人的骑手簇拥着两辆马车,正停在修订馆大门外。那些骑手身着统一的藏青色箭衣,外罩皮袄,腰佩制式腰刀,马匹雄健,神情精悍,显然不是普通家丁护卫。马车朴素而宽大,车辕上挂着小小的木牌,因风雪模糊,看不真切。
守门的馆吏上前询问,领头的一名骑士递上文牒。馆吏验看后,脸色微变,匆匆入内禀报。
“大人,”馆吏快步来到正堂,气息微喘,“门外……门外是钦差行辕的护卫,说是奉旨入京的江南、湖广、山西三道的巡察御史,途径京城,持陛下特旨,要……要入馆与陈大人‘咨议新政’。”
三道的巡察御史?奉旨入京?还特意要来咨议新政?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巡察御史非奉诏不得擅离职守,更极少同时数道御史一起奉召入京。这显然是有意安排。
陈恪心念电转。皇帝未曾提过此事,要么是临时起意,要么是另有深意。他迅速镇定下来,对馆吏道:“开中门,迎钦差。诸位,随我出迎。”
众人整理衣冠,随陈恪来到馆门处。只见那两队骑士已分立两侧,中间三位身着青袍、外罩貂裘风氅的官员正迈步下马车。当先一人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目光沉静;左侧一人稍年轻,国字脸,浓眉虎目,气度威严;右侧一人则是个瘦高个,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看起来颇为精干。
“下官陈恪,率修订馆同僚,恭迎三位钦差大人。”陈恪上前,依礼相见。
那长须官员微微一笑,拱手还礼:“陈大人不必多礼。老夫江南道巡察御史何文渊,这两位是湖广道巡察御史杜衡,山西道巡察御史严固。我等奉旨述职,陛下念及修订《新则》乃国之大事,特命我等顺道前来,与陈大人及诸位同僚见上一面,听听新政之要,也说说地方上的实情。叨扰了。”
“何大人言重了,三位大人远道而来,风雪入京,下官等正欲请教地方实务。快请入内奉茶。”陈恪侧身引路,心中却快速盘算:何文渊,江南道,那正是财赋重地,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杜衡,湖广道,湖广熟天下足,粮仓之地,吏治尤为关键;严固,山西道,边镇相连,盐铁马政繁杂。这三道,几乎涵盖了帝国最重要的经济、军事区域,选取这三道的巡察御史前来“咨议”,绝非偶然。
众人回到正堂,分宾主落座。小吏奉上热茶。寒暄几句后,何文渊便切入正题:“陈大人,陛下对《新则》修订寄予厚望,朝野亦瞩目。我等在外,也听闻了不少条款构想,心中有些疑虑,趁此机会,正好向陈大人当面请教。”
来了。陈恪打起精神:“何大人请讲,下官必知无不言。”
“听闻新政有‘财产申报’之制?”何文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沫,“老夫在江南,见惯了世家大族田连阡陌、商铺林立。若依此制,四品以上官员皆需申报,江南籍贯的官员恐十之七八要申报祖产。这祖产传承数代,兄弟子侄共有,如何清晰划分?若有官员为避嫌,提前分家析产,隐匿于亲属名下,又当如何?此制初衷虽好,恐在江南难以落地,反增无数纠纷,扰得官场不宁,家族不安啊。”
问题犀利,直指江南宗族社会的复杂性。顾恺之等人面色微凝。
陈恪不慌不忙:“何大人所虑极是。故‘初稿’中,‘财产申报’限于官员本人名下的主要田宅、店铺股本,且重点在于‘变化’。祖产未分割,或与族人共有者,可注明‘共有’及大致份额。关键在于,申报之后,若有与其俸禄明显不符的巨额资产新增,且无法说明合理来源,方会触发核查。此制非为抄家清产,而是设一道门槛,让官员有所忌惮,也让监察有所依据。至于分家析产隐匿……若能做到天衣无缝,那也是本事。但大规模、异常的分产行为本身,就可能成为监察的线索。”
何文渊目光闪动,未置可否。
湖广的杜衡接口,声音洪亮:“陈大人,‘异地交流’五年之期,是否太短?湖广州县,水患频仍,水利工程往往需连贯数年甚至十数年方可奏效。若主管官员五年必走,工程半途而废,或继任者改弦更张,岂非劳民伤财?百姓何辜?”
这个问题同样实在。裴明看向陈恪。
“杜大人所言,涉及‘丙类’(慎重交流)官职之界定。”陈恪早有准备,“主管大型水利、边疆防务、特殊工程等职位,自当慎重,任期可适当延长,或确保交接时工程资料、方案详尽完备。且‘交流’未必是撤换,也可能是平调至相似职位。关键在于打破固化的利益网,而非盲目调动。此条细则,正需依各地实情不断调整完善。”
山西的严固则更直接,他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带着边塞的冷硬:“陈大人,山西地贫,官员清苦。若行‘财产申报’,边镇武官多数家无余财,申报何益?若行‘异地交流’,边将频繁更换,熟悉敌情、地形者离去,新来者两眼一抹黑,恐误军机。新政于中枢或可行,于边镇,恐水土不服,弊大于利。”
这几乎是直接质疑新政在特殊地区的适用性了。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陈恪深深看了严固一眼,缓缓道:“严大人,正因地贫清苦,边镇官员更易被蝇头小利所诱,或克扣军饷,或与走私商人勾结。‘财产申报’或暂难约束其祖产,但可监控其任内异常收入。‘异地交流’防的是边将与地方豪强、走私势力勾结过深,形成独立王国。至于熟悉军情,自有副将、幕僚、详尽档案可资交接。前朝边镇节度使尾大不掉之祸,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诚恳:“三位大人所言,皆是宝贵的实务经验,切中要害。修订《新则》,绝非闭门造车,正需聆听各方声音,尤其是像三位这样久在地方、深知民情官情之贤达的意见。今日三位提出的问题,下官必一一记录,与同僚深入研究,在条款细则及推行策略上予以充分考虑。或许,某些条款在江南、湖广、山西等特殊地域,当有特别的实施细则,或暂缓,或变通。总的原则是:既要坚持整饬吏治、防腐杜弊的大方向,又要实事求是,灵活施策,确保新政真正利国利民,而非添乱扰民。”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坚持了原则,又表达了充分的尊重和从善如流的诚意,还抛出了“特殊地域特别细则”的可能性。
何文渊三人对视一眼,神色稍缓。他们今日前来,虽有受命“敲打”或“试探”的成分,但陈恪的回应确实在情在理,也显示出了务实的态度,并非他们想象中那种不切实际、一味蛮干的“愣头青”。
“陈大人虚怀若谷,从善如流,老夫佩服。”何文渊微微颔首,“新政关乎国本,确需谨慎周详。老夫等在外,若有所见所闻,亦当随时与陈大人沟通。”
“多谢何大人,杜大人,严大人。”陈恪拱手,“修订馆大门,永远向三位大人敞开。三位久历地方,经验见识非我等闭门造车可比,日后还望不吝赐教。”
气氛缓和下来,众人又就一些具体条款交换了意见。三位巡察御史毕竟实务经验丰富,提出的许多细节问题,确实让陈恪等人受益匪浅,也暴露了草案中一些脱离实际的空想之处。
约莫一个时辰后,三位御史起身告辞。他们还要入宫面圣述职。
送走三位钦差,回到正堂,众人沉默片刻。
“来者不善啊。”裴明叹了口气,“表面是咨议,实则是施压,更是代表地方实力派前来表态。”
“但也带来了真实的声音。”陈恪走到案前,看着刚才记录的密密麻麻的问题,“何文渊担心江南宗族,杜衡忧虑湖广水利,严固顾忌边镇军务……这些都是我们坐在京城里容易忽略的实情。皇帝派他们来,恐怕既是要敲打我们别太理想化,也是要借他们之口,让我们提前看到新政推行时可能遇到的最坚硬礁石。”
顾恺之冷哼:“怕是也有人想借他们之口,夸大困难,吓阻新政。”
“都有可能。”陈恪平静道,“但无论如何,这些问题真实存在。我们不能假装看不见。传我的话,接下来几日,各小组重点研究今日三位御史提出的问题,逐条分析,拿出应对或调整方案。特别是‘特殊地域特别细则’,要尽快形成初步构想。”
他走到窗前,望着门外尚未停歇的风雪。三位御史的风雪入京,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修订馆略显燥热的氛围上,让人清醒,也让人感到前路的寒意。
但陈恪心中却更加坚定。改革之路,从来不是鲜花铺就。听到反对的声音,遇到坚硬的现实,都再正常不过。关键是如何在坚持方向的同时,巧妙地绕过或撬开这些礁石。
“抓紧时间吧。”他回身,对众人道,“初稿必须尽快完善。我们要用更周密、更务实、更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条款,来回应所有的疑问和挑战。”
修订馆内,灯火再次亮起,映照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也映照着屋内那一张张专注而坚定的面孔。风雪虽寒,却冻不住那颗试图为这个古老帝国注入新规则的火热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