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性斋一夜密谈,如同一剂清醒药,让陈恪沸腾的头脑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确实犯了“理想主义”和“技术官僚”的毛病,只想着设计出最“完美”、最“先进”的制度,却严重低估了这套制度所需的政治土壤、社会承受力以及执行成本。
皇帝的点拨,核心在于“策略”与“节奏”。改革不是一场摧毁一切的革命,而是在旧建筑的框架内,巧妙地更换梁柱、加固基础,最终让它焕然一新。这个过程,必须考虑结构的承重极限,考虑居住者的适应能力,甚至要考虑施工时如何暂时支撑屋顶,避免整个建筑在改造中坍塌。
带着这样的领悟,陈恪回到了修订馆。他没有立即召集所有人宣布皇帝的指示——那将暴露密谈,也不符合皇帝“不必与任何人提起”的叮嘱。他需要找到一个自然的方式,引导团队调整方向。
翌日清晨,修订馆正堂。
众人脸上都带着连轴转的疲惫,但眼神依然灼热。朝会险胜和“万民书”的余温还在,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想要尽快拿出完美的定稿。
“诸位,”陈恪环视众人,开口道,“连日辛苦,草案初成,我心甚慰。然昨夜我反复思量,又重读诸位所拟条款及各方争议,忽有所感。”
他走到悬挂着《新则》条款纲要的大木板前,拿起炭笔。
“我们是否过于追求‘毕其功于一役’了?”陈恪用炭笔在“财产申报”“异地交流”“巡视组常态化”“考核量化”“政务公开”等核心词上画了几个圈,“这些条款,个个触及根本,若同时推出,如同数剂猛药一起灌下,莫说病人体虚承受不住,便是健康之人,恐怕也要元气大伤,甚至激起剧烈抗拒,适得其反。”
裴明若有所思:“陈大人是说……分步走?”
“正是。”陈恪点头,“我们不妨将《新则》草案,分为三稿。初稿,为‘近期可行之策’,选取争议相对较小、见效较快、所需配套不多的条款,加以完善,力争年内或明春便可颁布试行。”
他擦掉几个圈:“‘财产申报’,可暂限于四品以上实职文官、三品以上武官,及户部、工部、漕运、盐政等要害司衙的郎中、主事级官员。申报内容,先限于田宅、店铺股本等主要资产,暂不涉及细软、馈赠。核查方式,以‘备案存疑’为主,非举报不启动详细核查。”
“嗯,如此,阻力大减。”顾恺之沉吟道,“虽不能一网打尽,但可先建立框架,让高层和要害官员先习惯起来。”
“‘异地交流’,”陈恪继续道,“初稿仅明确甲类官职(盐、漕、仓、关、矿等)任期五年必须调离,且不得回原籍。乙类、丙类暂不做硬性要求,但将‘是否服从合理调动’纳入官员晋升考核的重要参考。同时,明确朝廷将逐步设立‘官员迁徙津贴’之专项,为将来扩大范围做准备。”
徐谦抚掌:“妙!既表明了方向和原则,又给了大多数官员缓冲余地。将最硬的骨头先啃下,剩下的温水煮蛙。”
“‘巡视组常态化’,可先与现有‘按察使分道巡察’制度结合,增加巡察频次(如一年一巡变为半年一巡),明确巡察问题清单和整改回复期限,强化巡察结果与地方官考核的挂钩。”陈恪一边说,一边在木板上快速写着要点,“‘考核量化’,初稿先完善户部钱粮、刑部案牍等传统‘上计’项目的指标和评分,新增的‘民生工程’‘诉讼率’等指标,可作为‘附加考评’,暂不占主要权重。”
沈括飞快地记录着,眼睛发亮:“如此一来,数据收集和考核体系便能先运转起来,在实际操作中调整完善,避免一开始就因指标不合理而遭诟病。”
“至于‘政务公开’……”陈恪顿了顿,“初稿暂不列入正文,可在‘立法说明’中作为‘鼓励地方官酌情试行之善政’提及,不做强制要求。”
众人纷纷点头。陈恪提出的这个“分步走”策略,显然更务实,更具可操作性,也更容易在朝堂上获得通过。虽然理想色彩淡了些,但通往理想的路,本就曲折。
“那中稿和终稿呢?”赵衡忍不住问道。
“中稿,可定为‘三至五年内目标’。”陈恪道,“届时,若初稿推行顺利,便可考虑扩大‘财产申报’范围至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及全部要害职位,细化申报内容,建立初步的核查机制;‘异地交流’可扩展至所有乙类官职,并尝试部分跨省调动;考核量化体系全面推行,新增指标占据合理权重;‘政务公开’可在部分先进州县试点,总结经验。”
“终稿,则是‘长远愿景与制度完善’。”陈恪的目光变得悠远,“那可能是十年甚至更久之后。涵盖全面的官员财产阳光制度、科学完善的异地交流与晋升体系、高度量化和信息化的考核监察网络,乃至更广泛的民众监督渠道。那将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能够自我更新和完善的‘吏治操作系统’。”
一番话,为团队描绘了一幅清晰的改革路线图。从近期可行的“1.0版本”,到中期的“2.0升级”,再到远期的“3.0愿景”。目标依然高远,但路径变得踏实而清晰。
“陈大人此议,老成谋国!”裴明由衷赞叹,“如此分层推进,既坚持了方向,又顾及了现实,更能堵住那些攻击我们‘急躁冒进’‘不切实际’的悠悠之口。”
接下来的日子,修订馆的工作重心转向了按照“三稿定策”的思路,重新打磨和分层设计条款。工作量并未减少,但思路更清晰,争议也因有了明确的“阶段”划分而更容易协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团队埋头修订时,外界针对陈恪和新制的攻击,开始以新的形式出现。
这日,通政司转来一份来自江南的奏折副本,按例抄送相关衙署。奏折是应天府一位致仕老臣所上,内容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暗藏机锋。老臣在奏折中“听闻”朝中欲行新政,深感忧虑,他以江南赋税重地为例,大谈“吏治之要在得人,不在立法繁密”,列举了前朝几次因为考核过苛、调动频繁而导致地方治理瘫痪、甚至激起民变的“历史教训”。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劝谏陛下,治国当以“宽简清净”为本,勿信“少年躁进之臣”的“奇谈怪论”,以免重蹈覆辙。
这份奏折很快在朝野间流传开来,因其作者德高望重,且通篇引经据典,语气恳切,颇具迷惑性。不少中间派官员读后,对新政的疑虑又加深了几分。
几乎同时,市井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陈恪的“秘闻”。有说他之所以如此积极推动新政,是因为在青州任上得罪了太多豪强,怕人报复,所以想用严苛的法度将所有官员都束缚住;有说他其实暗中收受了江南某盐商的巨额贿赂,新政中关于盐政的条款就是为那盐商量身定做;更离奇的是,竟有传言说他与宫中某位得宠的妃嫔有亲戚关系,恃宠而骄,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挑战百官。
流言恶毒,且传播迅速。尽管漏洞百出,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苏十三将这些情况报与陈恪时,陈恪只是冷笑:“黔驴技穷,开始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那老臣的奏折,看似忧国,实则处处以偏概全,将历史上因腐败和暴政引发的动乱,偷换成‘考核过严’所致。至于那些市井流言……无非是想坏我名声,离间我与陛下的关系。”
“是否要反击?属下可查清流言源头。”苏十三眼中寒光一闪。
“不必。”陈恪摇头,“查之不尽,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对付流言,最好的办法不是去追查每一股脏水,而是让自己站得更正,让事实说话。我们的‘初稿’即将完成,那才是最有力量的回答。”
他顿了顿,吩咐道:“不过,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徐谦徐侍讲那边,可以请他就那老臣奏折中的‘历史教训’,写一篇辨析文章,以正视听。注意,只辩道理,不针对人。至于市井流言……或许可以让‘万民书’的效应,再延续一下。”
“大人的意思是?”
“我记得,京畿有几家茶楼酒肆,是说书人和士子清议聚集之处?”陈恪问。
“是,比如‘听雨轩’‘翰墨斋’。”
“找几个可靠又机灵的人,扮作普通客人,在那些地方,偶尔谈谈青州的新变化,谈谈陈御史在青州如何为百姓做主,如何让胥吏不敢欺压良善。不必刻意,闲聊即可。百姓爱听故事,也自有判断。”陈恪道,“真实的故事,永远比编造的谣言更有生命力。”
“属下明白。”苏十三领命而去。
陈恪走到窗前,望着馆外街道上熙攘的人流。他知道,思想的碰撞不会停止,权力的博弈只会愈演愈烈。他刚刚调整好策略,找到了更务实的路径,但对手的攻击也已经升级,从朝堂辩经转向了历史影射和人格抹黑。
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但他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只凭一腔孤勇和现代知识的穿越者。皇帝的暗中点拨,团队的齐心协力,以及他自己在一次次风浪中淬炼出的政治智慧,让他有了更多的底气。
他回身,看向案头那叠越来越厚的《新则》草案。那不仅仅是一套条款,更是一颗试图改变这片古老土地运行规则的种子。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按照刚刚悟得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剥开种子的硬壳,选择合适的土壤,将它埋下去,浇水,施肥,然后耐心等待。
哪怕风雨再大,哪怕杂草丛生。他相信,只要方向正确,方法得当,这颗种子,终有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的那一天。
修订馆内的灯火,依旧彻夜长明。那光芒,似乎比以往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