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天气果然说变就变。
前一天还晴空万里、风平浪静的海面,午后突然变了脸色。
天空堆积起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阳光被彻底遮蔽,海水的颜色也从湛蓝变成了沉郁的墨绿。
风势明显增强,卷起白色的浪头,拍打在船舷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气压计的水银柱正在缓慢持续地下降。
“北斗星号”舰桥内,气氛紧张。
麦克船长紧盯着窗外的海况和天空,不时查看气压计和风速仪。
大副在一旁快速记录着各项数据。
林承志和安德烈亚斯也站在舰桥内,神色严肃。
“船长,情况如何?”林承志问道。
“不太妙,先生。”麦克船长眉头紧锁。
“气压下降很快,风速已经达到六级,还在增强。
云层是典型的积雨云,而且发展迅速。
我们很可能要遭遇一场夏季风暴,规模可能不小。”
“能避开吗?”
“很难。”麦克雷摇头,手指在海图上划动。
“风暴似乎是从西南方向生成,并向东北移动,正好挡在我们的航线上。
如果转向北或南尝试绕行,会大大延长航程,而且风暴的移动路径也可能变化。
以我们目前的位置和船速,很可能在四到六小时后直接撞进风暴中心区域。”
“直接穿过的风险呢?”
“风险很大。”麦克雷坦诚道。
“我们的船虽然是远洋货轮,但毕竟不是军舰,抗风浪能力有限。
如果遇到中心风力超过十级的强风暴,有倾覆或严重损坏的危险。
而且,风暴中能见度极差,容易迷失方向,甚至与其他船只相撞。”
改变航线绕行,意味着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燃料消耗,以及更多暴露在开阔海域的风险。
硬闯风暴,则是将所有人的性命赌在运气和船的性能上。
“其他两艘船情况如何?”林承志问道。
“已经用旗语通知他们做好防风准备。”麦克回答。
“‘南十字星号’船长哈里森经验丰富,应该没问题。
‘天狼星号’载人较多,稳性可能稍差,但船龄较新,结构更坚固。”
无线电员从下层匆匆跑上舰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纸条。
“先生,船长!收到一份明码求救信号!很近!”
“什么内容?”林承志立刻接过纸条。
电文是用英语发的,没有加密,显然情况紧急:
“SoS…英国商船‘坎特伯雷号’…位置大约北纬30度12分,西经149度45分…
蒸汽机故障,失去动力…遭遇风暴前兆…
请求附近船只援助…重复,请求援助…”
位置坐标与他们目前所在海域非常接近,距离可能只有二十到三十海里!
“英国商船‘坎特伯雷号’……”麦克船长思索着。
“我好像听说过这艘船,跑澳大利亚到温哥华航线的,排水量大概四千吨,不算小船。
蒸汽机故障在风暴来临前失去动力,这太糟糕了,简直是待宰的羔羊。”
“能确定信号真实性吗?”安德烈亚斯警惕地问。
无线电员回答:“信号强度中等,内容连贯,呼救格式标准,不像是伪造。
而且,我们刚刚也监听到了另一艘船的回复,但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
林承志看着窗外越来越恶劣的海况,又看了看手中的求救电文。
一场迫在眉睫的风暴,一艘失去动力的外国商船,一个求救信号。
救,还是不救?
如果去救援,船队必须改变航向,驶向求救坐标。
这可能会让他们更深入地进入风暴路径,并且耽误宝贵的躲避时间。
救援过程本身在风浪中也非常危险。
对方是英国商船,一旦接触,他们的船队伪装、部分可疑货物乃至人员构成,都可能引起对方注意甚至怀疑。
如果不救,于人道有亏。
万一对方幸存下来,事后披露“有船见死不救”,可能会对林承志及其关联公司的声誉造成负面影响。
尤其是在他即将进入英国势力范围不小的中国沿海的情况下。
“先生,我们必须尽快决定。”麦克雷船长催促道,“风暴不等人。”
声誉风险可以事后弥补,但如果在救援过程中船队受损,或者核心货物暴露,那损失将是不可挽回的。
然而,见死不救,尤其是对方已经明确求救的情况下,违背了他内心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他终究不是这个弱肉强食时代典型的冷酷资本家或殖民者。
“回复他们。”林承志最终下令。
“告知我们是中国船队‘北斗星号’,正在前往香港,收到求救信号。
询问他们具体情况:船上人数、损坏程度、是否需要拖曳或人员转移。
同时,告知他们我们正面临风暴威胁,会尽力提供协助,但无法保证。”
“是!”无线电员立刻跑回发报室。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感谢回应!‘坎特伯雷号’船长菲利普斯致意。
船上共有船员42人,乘客12人,包括妇女儿童5人。
蒸汽机主轴断裂,无法修复。
风暴逼近,船体已开始剧烈摇摆,部分舱室进水。
急需拖曳离开风暴区域或人员转移。
上帝保佑你们!”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不仅有妇女儿童,船体已经开始进水,在风暴中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先生……”麦克船长看向林承志,眼神复杂。
显然,作为一名老海员,他对海上求救信号有着本能的反应,但作为船队指挥官,必须优先考虑己方安全。
林承志下令:“改变航向,前往救援坐标。
命令‘南十字星号’和‘天狼星号’跟随。
通知各船,做好救援和防风双重准备。
‘北斗星号’尝试拖曳,‘天狼星号’准备接收转移人员,特别是妇女儿童。
行动要快,我们必须在风暴完全爆发前完成!”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但林承志无法眼睁睁看着五十多条生命,包括妇女儿童,葬身大海。
三艘船同时转向,朝着求救坐标疾驰而去。
航速提升到十五节,船体在越来越大的风浪中开始明显颠簸。
一小时后,透过望远镜,已经能够看到远方海面上一个模糊的船影,那就是“坎特伯雷号”。
它是一艘典型的英国黑壳商船,三桅帆船加蒸汽机辅助。
此刻帆已经全部收起,船身随着海浪剧烈起伏,船艏不时埋入浪中,溅起大片白色水花。
它的烟囱没有冒烟,显然蒸汽机已经彻底停机。
随着距离拉近,可以看到“坎特伯雷号”甲板上聚集着许多人,正朝着这边拼命挥手。
船体似乎已经有些倾斜。
风浪更大了,乌云低垂,天色昏暗如同傍晚。
雨水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海面能见度迅速降低。
“准备救援!”麦克雷船长吼道。
“北斗星号”小心地接近“坎特伯雷号”上风侧,水手们冒着风浪,尝试用发射枪将牵引缆绳射过去。
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
“坎特伯雷号”上的水手抓住缆绳,开始连接更粗的拖缆。
“天狼星号”靠近“坎特伯雷号”下风侧相对平静的水域,放下救生艇。
陈大勇亲自带领几名精通水性的护卫,驾驶小艇,顶着风浪向英国商船划去。
小艇几次差点被浪打翻,终于靠上“坎特伯雷号”船舷。
先是三名妇女和两个小孩被用吊篮小心翼翼转移下来,然后是其他乘客和部分船员。
小艇每次只能载七八人,来回穿梭。
“北斗星号”与“坎特伯雷号”之间的拖缆终于连接完成。
麦克雷船长下令慢车前进,试图拖着失去动力的英国船离开这片危险海域。
然而,风暴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
大部分人员已经转移到“天狼星号”,拖曳刚刚开始时,狂风突然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
风力瞬间增强到九级以上,暴雨倾盆而下,海浪变成了一座座移动的小山,狠狠砸在船舷上!
“咔嚓!”一声巨响从拖缆方向传来!
“拖缆断了!”了望哨惊叫。
只见连接两船的粗大缆绳,在风暴和两船不同步的剧烈摇晃中,不堪重负,崩断了!
断开的缆绳如同巨蟒般在空中狂舞,抽打在“北斗星号”的船舷上,发出恐怖的啪啪声。
“坎特伯雷号”失去了牵引,在狂风巨浪中像一片树叶般无助地旋转、倾斜。
更糟糕的是,“天狼星号”上的一艘救生艇在返回途中,被一个巨大的浪头直接打翻!
艇上刚刚从英国船接过来的六个人全部落水!
“救人!”林承志在舰桥上看得真切,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陈大勇所在的另一艘小艇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冲向落水者。
风浪中,落水的人影忽隐忽现,救援极其困难。
“北斗星号”和“南十字星号”也试图靠近,但风浪太大,操纵困难。
“坎特伯雷号”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它的船体在又一次巨浪撞击下,倾斜角度骤然加大,海水疯狂涌入!
“它要沉了!”有人惊呼。
那艘英国商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沉。
甲板上还未来得及转移的十几名船员,如同下饺子般跳入海中。
场面一片混乱。
风雨、巨浪、求救声、落水者的呼喊、船只钢铁扭曲的呻吟……
林承志紧握栏杆,死死盯着海面上那些挣扎的人影,正在沉没的“坎特伯雷号”。
救援,变成了一场与风暴和死神赛跑的生死搏斗。
他们自己的船队,也正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