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在肆虐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后,终于渐渐平息。
天空不再是铅灰色,而是透出一种被清洗过的、清澈的淡蓝色。
阳光重新洒在海面上,将起伏的波浪染成金色。
海风依然强劲,不再是那种狂暴的、撕扯一切的力量。
三艘货船,如今是四艘,正以八节的航速,在恢复平静的太平洋上向西行驶。
除了“北斗星号”、“南十字星号”和“天狼星号”外,还有那艘被拖曳着的、侥幸未沉的英国商船“坎特伯雷号”。
它的船体有明显的倾斜,舱内进水并未完全排干,蒸汽机彻底报废,主体结构奇迹般地撑过了风暴最猛烈的阶段。
此刻,它被“北斗星号”用新接上的钢缆拖着,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歪斜的尾迹。
“北斗星号”舰桥内。
林承志站在舷窗前,望着外面平静的海面。
身后,麦克船长正在低声与二副核对风暴中的损失报告。
“……‘北斗星号’船体轻微变形,左舷三号货舱少量进水,已控制。
前桅杆了望台部分损坏,需要修复。
燃料消耗超出预期百分之四十。”二副拿着笔记本念道。
“‘南十字星号’报告:右舷救生艇丢失一艘,若干甲板设施损坏,轮机舱一台辅机故障,但不影响航行。”
“‘天狼星号’……人员损失报告。”二副的声音低沉下去。
“风暴中救援‘坎特伯雷号’时翻覆的救生艇,六名落水者中,四人获救,两人……失踪。
包括一名我方的水手王二狗,和一名‘坎特伯雷号’的英国轮机员。
陈大勇队长在救援中左臂脱臼,已复位。”
林承志的手指微微收紧。
两条生命,消失在茫茫太平洋的狂涛之中。
王二狗,他记得那个憨厚的山东汉子,在阿拉斯加矿上就跟着他,家里还有老母亲。
风暴前还笑着对他说“先生放心,俺水性好着哩”。
还有那个不知名的英国轮机员。
林承志吩咐:“妥善安置获救的‘坎特伯雷号’人员,给予必要的医疗和食宿。
失踪人员的……抚恤,按最高标准准备。记录他们的名字和事迹。”
“是。”二副记录。
“英国船的情况?”林承志转向麦克雷。
麦克船长走过来,手里拿着报告:
“‘坎特伯雷号’船长菲利普斯初步评估:
蒸汽机主轴断裂,无法修复。
船体结构多处受损,舱底有裂缝,持续缓慢进水,需要电力泵维持。
他们携带的货物部分被淹,损失不小。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无线电设备在风暴中彻底损坏了。”
无线电损坏。
这意味着“坎特伯雷号”在抵达下一个港口前,无法与外界联系。
林承志心中一动。
这或许……不完全是坏事。
“菲利普斯船长请求,让我们拖曳他们到最近的可用港口,夏威夷的火奴鲁鲁,或者关岛。
他们愿意支付合理的拖曳和救助费用。”麦克雷继续说道。
“他还提出,希望能当面向您致谢。他说,没有我们的救援,他们全船五十四人可能都葬身海底了。”
“五十四人……”林承志重复这个数字。
风暴中,他们最终成功转移了四十二名“坎特伯雷号”的人员到“天狼星号”,剩下的十二名船员坚持留在自己船上处理险情、尝试排水和修复。
最终,除了一人失踪,五十三人获救。
“同意拖曳他们到关岛。那里有英国殖民当局和维修设施。”林承志做出决定。
“至于致谢,稍后安排我与菲利普斯船长会面。
现在,先让无线电室开机,我要知道我们错过了什么。”
风暴期间,为了安全,无线电设备完全关闭,他们也中断了与后方的定期联络。
“是。”麦克立刻吩咐下去。
半小时后,林承志、安德烈亚斯和詹姆斯·麦卡伦聚集在舰桥旁的小会议室里。
无线电员送来了厚厚一叠电报纸条。
这是过去两天积压的、来自各方的加密信息。
会议室的墙壁是柚木的,挂着太平洋海图。
一张红木桌上摊开了这些纸条。
阳光透过圆形的舷窗照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还有未散尽的潮湿和海水咸味。
林承志开始快速阅读。
安德烈亚斯和麦卡伦也各拿一部分。
首先是奥托从旧金山发来的例行简报,日期是7月9日:
“一切正常。夫人与少爷安好。
与摩根公司关于远东铁路债券的谈判进展顺利。
注意:美国海关总署有非正式查询关于‘林氏控股’近期大宗资产转移事宜,已被律师以‘正常商业调整’应对。
无其他异常。”
然后是7月10日的追加急电:
“紧急!通过特殊渠道获悉,日本驻旧金山领事馆近日异常活跃,多次密会美海军部官员及报社主编。
可能涉及舆论造势。
另,三名日本籍‘商人’曾试图接近24号码头,被护卫驱离。
疑与之前‘老周’事件有关联。
建议提高警惕。”
接着是来自共济会东方支部的加密情报,日期跨越数日,内容零散关键:
“7月5日,东京。日本国会通过《海军扩张紧急法案》。
追加预算1500万日元,主要用于向英国订购新式装甲巡洋舰及速射炮。
舰名疑似‘吉野’、‘高千穗’级。”
“7月6日,伦敦。阿姆斯特朗公司证实,已与日本海军省签订合同,提供120mm速射炮四十门及生产技术转让。交货期:1892年前。”
“7月7日,北京。清廷内部对北洋水师经费争吵不休。
光绪帝支持李鸿章增加拨款,但以翁同龢为首的清流派以‘国库空虚’反对。
慈禧太后态度暧昧。
另,宫中传言,有太监私下与日本浪人接触,详情未知。”
“7月8日,上海。英、法、德三国领事近期频繁会晤,议题疑似‘远东均势’与‘对日贷款’。
英国汇丰银行向日本横滨正金银行提供200万英镑短期贷款,抵押物为日本关税。”
“7月9日,圣彼得堡。沙俄远东总督奏请加快西伯利亚铁路建设,特别强调‘满洲段’的战略意义。
俄海军部评估报告称:‘日本海军实力在五年内可能超越清国北洋水师,届时俄国在远东利益需重新考量。’”
一条条情报,像一块块拼图,在林承志脑海中逐渐拼接成一幅清晰的、山雨欲来的远东危局图。
日本在疯狂扩军,获得英国最先进的舰炮技术。
清朝内部却在扯皮,连北洋水师的维持费用都难以保证。
列强在一旁虎视眈眈,英国扶持日本制衡俄国,法德各有算盘。
俄国则嗅到了机会,加速向满洲渗透。
“还有这个,先生。”无线电员又递来一张刚译出的纸条。
“这是昨晚收到,但直到现在才完全译出。发信人代号‘影’。”
苏菲!
林承志立刻接过。
纸条上的字迹是熟悉的密语转换后的英文,内容却让他眉头紧锁:
“光明会远东分支启动‘樱花计划’。
核心:加速日本现代化军事进程,促成中日冲突,以战争消耗两国国力,为欧洲资本全面控制远东经济命脉创造条件。
已知参与方:日本军部激进派、英国部分军工复合体、美国铁路大亨。
警告:他们已知你携关键技术返华,可能采取极端手段阻挠。
近期有一艘改装武装商船‘黑潮丸’在夏威夷至关岛海域活动,目标不明。
极度危险,勿直接回应。
保重。——影”
樱花计划!
光明会终于将魔爪正式伸向了远东,而且目标直指挑起中日战争!
“安德烈亚斯,”林承志抬头问道。
“圣殿骑士团方面,有没有关于‘黑潮丸’的情报?
或者,我们约定的护航船‘的的喀喀号’有什么最新消息?”
安德烈亚斯·冯·霍恩海姆闻言,从自己面前的文件中抽出一张。
“有的,今早刚收到。‘的的喀喀号’报告,他们在预定汇合点等待了二十四小时,未发现我们。
考虑到风暴可能影响我们航速和航线,他们已主动向西南方向搜索,并请求我们提供当前位置或新的汇合坐标。”
他又抽出另一张:“关于‘黑潮丸’,骑士团的情报网也有提及。
确有一艘悬挂葡萄牙旗、船龄约十五年、吨位三千吨左右的武装商船近期在太平洋活动。
船主登记为澳门某贸易公司,但实际控制方不明。
该船火力配置不明,但航速较快,据说进行过改装。
最后一次可靠目击报告是在两周前,于马绍尔群岛附近。”
“澳门公司……葡萄牙旗……”林承志沉吟。
这很可能是光明会或日本方面为了掩人耳目设的壳。
澳门的殖民背景和葡萄牙的中立身份,都是很好的掩护。
“我们现在的位置?”他问。
麦卡伦立刻在海图上标出:“大约在这里,北纬25度,西经165度。
距离原定与‘的的喀喀号’的汇合点已有近一千海里。
距离关岛约一千二百海里,距离夏威夷约一千五百海里。”
“给‘的的喀喀号’发报,”林承志做出决定。
“告知我们因风暴和救援任务偏离原航线,现正拖带受损英国商船‘坎特伯雷号’前往关岛。
提供我们当前坐标和预计航速,请他们在关岛以北二百海里处等待汇合。使用二级密码。”
“是。”麦卡伦记下。
“另外,”林承志补充道。
“通知各船,从即刻起恢复二级戒备。
了望哨重点留意有无高速船只接近,特别是单烟囱、船型修长、悬挂葡萄牙或其它中立国旗帜的商船。
发现任何可疑,立即报告。”
安德烈亚斯和麦卡伦领命离开,去传达指令。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承志一人。
他走到舷窗前,望着外面平静的、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阳光灿烂,海鸥翱翔,一切看起来那么和平。
日本在磨刀霍霍。
清朝在醉生梦死。
列强在阴谋算计。
光明会在幕后推动。
而他,带着跨越时代的科技和资本,正驶向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他能改变什么?
他能阻止什么?
历史的车轮,真的会因为他这只小小的蝴蝶而转向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和孤独感,如同此刻窗外深不见底的太平洋,将他包围。
他不是神。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有着未来记忆的普通人。
即使拥有财富和技术,面对一个积重难返的庞大帝国,面对虎视眈眈的列强,面对神秘而强大的光明会。
他的力量,真的足够吗?
林承志想起了风暴中那些挣扎的人影,想起了王二狗憨厚的笑容,想起了艾丽丝含着泪的蓝眼睛,想起了襁褓中天佑无知无觉的睡颜。
他想起了穿越前,在历史课本和纪录片中看到的那些黑白影像:
黄海上的炮火、旅顺的屠杀、马关的屈辱、东京的狂欢……
不。
不能动摇。
他既然来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退路。
即使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也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在风暴中逝去的、和幸存的生命。
为了在露台上等他归来的妻子和儿子。
为了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还不知道灾难即将降临的同胞。
林承志走到桌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电报纸上快速书写。
发给上海方面的第一封通报:
“已过风暴区,人员货物基本安全。
救英船‘坎特伯雷号’拖行中,预计二十日后抵沪。
速报李公(李鸿章),承志不日将携厚礼与破敌之策觐见。
远东风云急,时不我待。林。”
写完,林承志叫来无线电员:“用商业频率,明码发往上海公共租界电报局,收报人‘福记商行林福’。立刻发出。”
“是,先生。”
无线电员离开后,林承志再次望向西方。
关岛之后,就是上海。
上海之后,就是北京。
北京之后……就是那片决定国运的海域。
林承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左轮手枪冰冷的枪柄。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是陈大勇。
他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依旧锐利。
他穿着湿漉漉的黑色短打,裤腿还滴着水,显然刚在甲板上忙碌完。
“先生,您找俺?”
“手臂怎么样?”林承志关切地问。
“没事,脱臼而已,船上的大夫给接上了,养几天就好。”陈大勇咧嘴笑了笑。
“就是……王二狗他……”
“我知道了。”林承志沉声道。
“他是好样的。他的家人,我们会照顾一辈子。”
陈大勇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红,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办。”林承志压低声音。
“你带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弟兄,找个机会,悄悄上‘坎特伯雷号’一趟。”
陈大勇眼神一凛:“先生,您的意思是?”
“检查一下他们的无线电设备。”林承志缓缓道。
“看看是真的在风暴中自然损坏,还是……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特别是,有没有可能被改装过,或者最近被拆卸过某些部件。”
陈大勇倒吸一口凉气:“您怀疑那艘英国船……有问题?”
“不一定。但谨慎无大错。”林承志目光深沉。
“一场恰到好处的蒸汽机故障,一次恰到好处的风暴前的求救,一次让我们不得不改变航向和节奏的救援……
如果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呢?
如果‘坎特伯雷号’本身,就是‘樱花计划’的一部分呢?”
陈大勇的脸色彻底变了:“俺明白了!俺这就去!保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小心。菲利普斯船长他们现在大部分人在‘天狼星号’上,‘坎特伯雷号’上只有少数留守船员。
你以‘帮助检查船体损伤’或者‘送补给’的名义上去。动作要快,痕迹要干净。”
“放心,先生!干这个,俺们在行!”陈大勇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