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揣着两毛五分钱和一张澡票,站在澡堂子门口时,风还在呜呜地刮。灰黄色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大众澡堂”那块掉了漆的木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积雪——哦不,是积雪混着黄沙,变成了难看的土黄色,踩上去咯吱作响,鞋底下沾着一层黏糊糊的泥。
“这天儿,也就澡堂子能待了。”他裹紧了棉袄,掀开门上挂着的厚棉帘。
一股湿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把外面的风沙和寒气挡在了门外。棉帘上的水珠打在脸上,带着点硫磺皂的味道,混着水汽钻进鼻腔,竟比院里那股土腥味舒服百倍。
澡堂子分里外两间。外间是换衣间,摆着几十张长条木凳,凳腿上缠着经年累月蹭上的污垢,黑亮黑亮的。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坐在凳上抽烟,烟雾缭绕中,说话声嗡嗡的,像一群蜜蜂在飞。有人在穿衣服,动作慢悠悠的,皮肤被热气蒸得通红;有人刚进来,正脱着沾满黄沙的棉袄,脱下来往凳上一扔,扬起一小团黄尘,惹得旁边的人骂了句“小心点”。
沈言找了个靠里的空位坐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旁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用一块磨得发亮的铜盆接水,往身上撩着,嘴里哼着《定军山》的调子,咿咿呀呀的,自得其乐。
“小伙子,第一次来?”老头瞥了他一眼,笑着问,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
“来过几次。”沈言点头,把脱下的衣服叠好,放在凳子另一头——他看出来了,这澡堂子的规矩是“自管自”,丢了东西没人负责。
“这澡堂子可有年头了,”老头往身上抹肥皂,泡沫堆了一脸,“我年轻时候就在这儿洗,那时候掌柜的还是个大胖子,搓澡能把人搓掉一层皮!”
沈言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这澡堂子的名气,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儿,没几个不知道“大众澡堂”的。尤其在这风沙天,来这儿泡个澡,搓层泥,再喝壶茶,简直是神仙日子。
里间更热闹。
雾气腾腾的,能见度比外面强不了多少,却不是黄沙那种呛人的闷,而是温润的湿。十几个淋浴喷头下都站着人,热水哗哗地流,打在瓷砖地上,汇成小溪往地漏里淌。池子分大小两个,大池里挤满了人,跟下饺子似的,个个泡得红光满面,嘴里“嘶嘶”地吸着气,却舍不得出来;小池水温更高,只有几个耐烫的老爷子,泡在里面,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着了。
沈言没往大池挤,先冲了个淋浴。热水从头顶浇下来,带着点力道,打在背上酥酥麻麻的。他闭着眼,任凭水流冲刷,感觉身上的黄沙、疲惫,还有这些天憋在心里的烦躁,都顺着水流淌走了。
冲得差不多了,他找了个搓澡师傅。那师傅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光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了块黑布,手里拿着块搓澡巾,见了沈言,嗓门洪亮:“来啦?趴下!”
沈言趴在铺着塑料布的长凳上,刚趴下就“哎哟”一声——凳面被无数人躺过,光溜溜的,还带着点温热。师傅的大手按在他背上,先是轻轻按了按,像是在找“下手”的地方,接着猛地一使劲,沈言只觉得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像被砂纸磨过。
“嗬!你这泥,能搓出三斤来!”师傅笑着说,手里的搓澡巾上下翻飞,一条条灰黑色的泥卷从皮肤上滚下来,落在塑料布上,看着有点恶心,却让人莫名的舒坦。
沈言没说话,只是哼哧着。他确实该搓搓了,这阵子风沙大,天天出门,身上的灰能当肥料。师傅的手法是真厉害,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疼是真疼,却疼得过瘾,像是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搓出来了。
搓完背搓正面,搓完胳膊搓腿。师傅边搓边跟旁边的人聊天,说的都是四九城的新鲜事——谁家的小子娶了媳妇,谁家的姑娘生了娃,哪个胡同的澡堂子关了门,哪个师傅的手艺好。沈言听着,偶尔应两声,感觉这澡堂子里的热气,把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都蒸得近了。
搓完澡,沈言跳进大池泡着。池子里的水有点浑,却热得恰到好处,泡进去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舒坦得只想叹气。旁边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先生,泡得满脸通红,推了推眼镜说:“这风沙天,也就澡堂子能待。我昨儿在家擦桌子,擦了三遍,还是一层灰。”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工人模样的汉子接话,“我那自行车,链条里都灌满了沙,骑起来咯吱咯吱响,得找地方好好洗洗。”
沈言靠在池边,听着他们聊天,眼睛半睁半闭。池子里的水晃啊晃,映着头顶昏黄的灯泡,光影斑驳。他忽然觉得,这澡堂子像个神奇的结界,外面是黄沙漫天的浊世,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清池,不管你是工人、先生、还是像他这样的采购员,脱了衣服泡在池子里,都只是个想洗去一身疲惫的普通人。
泡得差不多了,他起身找了个躺椅坐下,点了支烟。旁边的老头递过来一杯茶,粗瓷杯子,茶水是深褐色的,带着点涩味,却解乏。“尝尝,澡堂子的茶,就这味儿。”
沈言接过来喝了一口,确实不怎么样,却比院里那带着土腥味的水强多了。“谢了,大爷。”
“客气啥。”老头摆摆手,“这澡堂子啊,就是个江湖。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却没人在这儿摆谱。你有钱也好,没钱也罢,泡在池子里都一样。”
沈言觉得他说得对。
你看那搓澡师傅,对谁都一样使劲搓;那卖茶水的,一杯茶两分钱,谁来都这个价;连池子里泡着的,不管平时多横的主儿,在这儿也得规规矩矩,没人敢瞎嚷嚷——谁也不想在光溜溜的时候惹麻烦。
他想起四合院的那些事:贾张氏的刻薄,傻柱的直爽,秦淮茹的隐忍,三大爷的算计……那些在院里能吵翻天的鸡毛蒜皮,到了这澡堂子里,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
“再来个捏脚不?”搓澡师傅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木盆,“给你捏捏,解解乏。”
沈言想了想,点头:“来一个。”
捏脚比搓澡更舒服。师傅的大手捏在脚背上,力道又酸又麻,顺着脚底往头顶窜。沈言眯着眼,感觉浑身的骨头都酥了,这些天因为风沙憋的火气,像是顺着脚底板溜走了。
“师傅,你这手艺,真绝。”他由衷地说。
师傅嘿嘿笑:“干了三十年了,啥脚没捏过?舒服就常来。”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暗了。澡堂子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依旧热闹。沈言穿好衣服,感觉浑身轻快,像是换了个人。身上带着淡淡的硫磺皂味,取代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连呼吸都顺畅了。
他走到门口,掀开棉帘,外面的风还在刮,却好像没那么讨厌了。黄沙依旧漫天,却挡不住他心里的那点舒坦。
往回走的路上,他路过一个卖糖堆儿的摊子,买了一串。冰糖晶莹剔透,裹着鲜红的山楂,咬一口,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从舌尖一直窜到心里。
他想,这风沙天虽然难熬,却也有它的好处。至少,能让人更珍惜澡堂子里的这点热乎气,这点不用算计、不用防备的舒坦。
回到四合院,院里的人还在忙着打扫。傻柱见他回来,笑着喊:“沈哥,去哪儿了?身上这么香?”
“去澡堂子了。”沈言晃了晃手里的糖堆儿,“刚出锅的,尝尝?”
傻柱也不客气,接过去咬了一大口:“嘿,真甜!明儿我也去澡堂子搓搓,这身上的灰,快能当棉袄了!”
沈言笑了笑,回了自己的屋。他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依旧漫天的黄沙,却不像早上那么烦躁了。
或许,日子就该这样。有风有沙,有苦有甜,有院儿里的鸡毛蒜皮,也有澡堂子里的片刻舒坦。重要的是,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那点热乎气,知道怎么把一身的尘嚣,暂时洗去。
至于明天的风沙?管它呢。大不了,再去澡堂子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