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把最后一张调拨单塞进抽屉时,指腹蹭过纸张边缘的毛刺,有些硌手。窗外的风卷着沙尘拍打玻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办公桌上的搪瓷缸里,茶水早就凉透了,杯底沉着几片干瘪的茶叶,像沉在水底的心事。
桌角堆着一摞报表,每张纸上都印着刺眼的红章——“缺货”“暂缓”“无库存”。这就是眼下的处境:厂里等着零件开工,仓库里的库存见了底,他跑断了腿,能调来的物资也只是杯水车薪。
“沈哥,东北那边回话了,轴承还是没货。”小王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股挫败感,“他们说,自己厂里都不够用,苏联那边断了供,新产的轴承合格率还不到三成。”
沈言揉了揉眉心,指缝间渗着疲惫。他知道东北那家厂的情况,以前是苏联援建的,设备先进,技术员都是苏联专家带出来的,可现在,没了图纸和技术支持,那些先进设备就像没了魂的巨人,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
“再给西南那边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替代品。”沈言的声音有些沙哑,“哪怕精度差点,先凑合用,别让生产线停了。”
小王应着,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沈哥,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茫然,“以前觉得有苏联老大哥帮着,咱啥都不用愁,现在才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可这自己走的路,咋就这么难呢?”
沈言没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
内忧外患,这四个字像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对内,饥荒的影子越来越浓,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农民们勒紧裤腰带,把仅有的粮食往国家仓库里缴,自己却嚼着树皮野菜;对外,苏联撤走了所有专家,带走了图纸和技术,还逼着还债,国际上的封锁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连点阳光都透不进来。
他去仓库盘点时,见过最扎心的景象:角落里堆着半箱进口零件,上面落满了灰,标签上的俄文字母已经模糊。保管员说,这是苏联专家撤走时没带走的,现在成了宝贝,谁都舍不得用,怕用坏了就再也没地方换。
“以前这些玩意儿遍地都是,谁稀罕?”保管员叹着气,用袖子擦了擦零件上的灰,“现在倒好,成了金疙瘩,看着就揪心。”
沈言能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手里攥着最后一块干粮,明知吃了就没了,不吃又会饿死,左右都是难。
他不是没想过用空间里的物资“救急”。里面的轴承、刀具、甚至还有几台小型机床,都是他以前走南闯北时“淘”来的,足够厂里用上一阵子。可他不敢。
这些东西太“新”了,新得不像这个年代该有的;太“全”了,全得让人起疑。在这“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任何一点“特殊”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上个月,邻市有个工厂的厂长,因为从黑市上弄了批进口零件,被人举报“里通外国”,现在还关在牢里。
他只能按规矩来,拿着调拨单跑遍全国,能调多少是多少,能凑合用就凑合用。就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明知手里的水不多,也只能小口小口地喝,不敢一饮而尽。
出差成了家常便饭。他坐过闷罐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和脚臭味混在一起,能让人晕过去;搭过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了两天两夜,骨头都快散了架;甚至步行过几十里山路,只为了从一个小作坊里弄几箱勉强能用的螺栓。
有次在西北的一个小镇上,他为了等一批齿轮,在供销社的屋檐下蹲了三天。小镇上的粮食早就被征走了,供销社的货架空空如也,只有墙角堆着几袋掺了沙子的玉米面。他看着镇上的孩子围着玉米面袋打转,眼睛亮得像狼崽,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同志,你是从城里来的?”一个老农凑过来,手里攥着个破碗,碗里盛着点浑浊的水,“能……能给口吃的不?俺孙子三天没吃东西了。”
沈言从包里摸出最后一个窝头,递了过去。老农接过窝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他连连磕头,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
沈言扶起他,心里沉甸甸的。他空间里有足够的粮食,能让这个小镇的人都吃饱,可他不能。这不是不信任,是不敢。在这“内忧外患”的年月,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到时候别说救人,连他自己都得搭进去。
这种无力感,比奔波的疲惫更磨人。
回到厂里,他把弄来的齿轮交给车间主任,主任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紧锁:“精度太差了,用不了多久就得换。”
“先凑合用吧,总比停线强。”沈言的声音里带着股无奈,“我再去趟南方,看看能不能弄点好的。”
车间主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沈同志。这日子……熬着吧,总会有盼头的。”
盼头?沈言不知道这盼头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厂里有几百号工人等着开工,等着工资养家糊口;院里的孩子们等着下一顿饭,等着明天的太阳。他不能停。
出差回来,他总会给院里带点东西。在南方弄到的红糖,给秦淮茹家的孩子们泡水喝;在海边换的咸鱼,分给傻柱和一大爷;甚至在山里挖的野山参,悄悄给了身体不好的王奶奶。
这些东西不多,却像寒冬里的一点火星,能让人心里暖一阵子。
“沈同志,你这出差总带好东西,是不是外面的日子比咱这儿强?”二大爷凑过来打听,眼睛里闪着光。
“都差不多,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沈言笑了笑,把一小袋红糖塞给槐花,“快拿去给你娘,泡水喝。”
槐花接过红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沈叔叔!娘说,你是好人!”
沈言摸了摸她的头,心里忽然松了口气。或许他改变不了内忧外患的大局,或许他救不了全国的饥荒,可他能让身边的人多喝口红糖水,能让孩子们多笑一笑,这就够了。
这天晚上,他坐在灯下,看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的中国像只雄鸡,昂首挺胸,可谁都知道,这只雄鸡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东北的工厂在缺零件,西北的农田在闹饥荒,南方的港口被封锁,国际上的白眼和压力像潮水般涌来。
他从空间里拿出个小小的地球仪,转动着,目光落在苏联的位置上。以前那里是“老大哥”,现在却成了施压的对手。再往远看,欧美国家的名字密密麻麻,像一群虎视眈眈的狼。
“难啊。”沈言低声叹了口气。
可难归难,日子还得过。厂里的机器还在转,哪怕零件是凑合用的;农民们还在地里刨,哪怕土里能长出的粮食越来越少;院里的孩子们还在笑,哪怕他们的肚子是空的。
沈言把地球仪放回抽屉,拿出张新的调拨单,开始填写。明天,他要去趟山西,那里有个小煤窑,据说能弄点钢材——虽然质量差点,可总比没有强。
窗外的风还在刮,带着寒意。沈言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他知道,明天的路依旧难走,内忧外患的困局依旧难解,可只要他还能迈开腿,还能为厂里弄回一个零件,为院里带回一块红糖,就不算白活。
这或许就是普通人的力量——在大时代的洪流里,像颗微不足道的沙粒,却也能跟着浪潮,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挪得慢,却从未停下。
天快亮时,沈言被院里的动静吵醒。他披衣出门,见秦淮茹正带着孩子们在扫雪,雪花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像撒了层白糖。槐花见了他,举起手里的扫帚喊:“沈叔叔,下雪了!娘说,瑞雪兆丰年!”
沈言笑了。是啊,瑞雪兆丰年。再难的冬天,也会过去;再深的困境,也会有转机。他转身回屋,拿起帆布包,里面装着新的调拨单,还有给孩子们带的糖果。
路就在脚下,哪怕布满荆棘,也得走下去。这就是内忧外患的年月里,一个普通人最朴素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