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站在公社食堂的土坡下,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裹着玉米糊糊的香气,在灰蒙蒙的天上散开。食堂的土墙上刷着鲜红的标语:“吃饭不要钱,努力搞生产”,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股热火朝天的劲头。坡下的空地上,社员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手里攥着粗瓷大碗,脸上是混杂着期待与疲惫的笑。
他是跟着院里的一大爷来乡下“支援秋收”的。说是支援,其实更像是体验——票证时代紧接而来的,便是这轰轰烈烈的大锅饭,城里的工厂、学校办起了食堂,乡下的公社更是家家户户收起了灶台,一日三餐全靠食堂的大铁锅。
“沈小子,愣着干啥?赶紧排队!”一大爷拍了拍他的胳膊,手里的搪瓷缸子磕出“哐当”一声响。这缸子是单位发的,印着“劳动最光荣”,边缘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
沈言跟着队伍往前挪,鼻尖萦绕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玉米糊糊的糊香、萝卜咸菜的酸气、还有几百号人挤在一起的汗味,混在秋日的冷风里,说不上好闻,却带着种奇异的“集体感”。
打饭的窗口是用木板钉的,豁着个方口,里面站着个系着围裙的大嫂,手里的铁勺比脑袋还大。“下一个!”她嗓门洪亮,铁勺往大锅里一舀,“哗啦”一声,大半碗糊糊就进了社员的碗里,再往边上的咸菜盆里扒拉两下,就算齐活。
轮到沈言时,他把碗递过去。大嫂瞅了他一眼,见是城里来的“干部”,多舀了半勺糊糊:“城里来的同志,多吃点,有力气干活。”糊糊稠得能立住筷子,表面浮着层金黄的米油,是用新收的玉米磨的,带着股生涩的甜。
他找了个石头墩坐下,刚要喝,就见旁边一个半大的小子正狼吞虎咽,碗沿沾着糊糊,嘴角还挂着咸菜末,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沈言碗里的饭。沈言心里一动,把碗往他那边推了推:“吃吧,我不饿。”
小子眼睛一亮,也不客气,端过碗就往嘴里倒,连烫带咽,没几口就见了底,还伸出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谢谢叔!”他抹了把嘴,露出两排小黑牙,转身就跑,大概是怕被大人看见。
“这娃叫狗剩,家里穷,爹娘死得早,跟着奶奶过。”旁边一个老农叹着气说,他手里的碗几乎是空的,只沾着点糊糊的痕迹,“以前自家做饭,好歹能挖点野菜掺着,现在吃大锅饭,就这点定量,半大的小子哪够吃?”
沈言心里不是滋味。他空间里有的是精米白面,甚至还有腊肉香肠,可他不敢拿出来。这大锅饭的规矩就是“人人平等”,多吃一口都是罪过,若是被人发现他私藏食物,轻则被批斗,重则可能扣上“破坏集体”的帽子。
他看着食堂里的景象,心里渐渐明白了这“大锅饭”的门道。灶台是公用的,粮食是公有的,干活是集体的,吃饭自然也得一起——听起来公平,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一碗水端平?
就像此刻,排在前面的几个壮劳力,碗里的糊糊明显比别人多;负责打饭的大嫂给相熟的人多舀一勺,谁也不敢说啥;还有些手脚麻利的,趁着打饭的混乱,偷偷往怀里塞个窝头,藏起来留着晚上吃。
“以前哪吃过这么好的?”老农见沈言盯着锅里看,感慨道,“顿顿有玉米糊糊,偶尔还能喝上小米粥,过年说不定还有肉!你以为俺们不知道这日子长不了?地里的粮食就那么多,天天敞开了吃,总有见底的那天。”
沈言愣住了:“那你们……”
“傻小子,”老农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你少吃一口,别人就多吃一口,反正粮食就这么多,不往自己嘴里塞,难道留给别人?”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往嘴里扒饭的汉子,“那是俺村的二愣子,以前顿顿喝稀粥,现在顿顿把肚子灌得溜圆,说‘过这村没这店’。”
沈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汉子吃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跟谁较劲。周围的人大多如此,没人细嚼慢咽,都是往嘴里猛塞,好像慢一秒就会被人抢走。
这种“能多吃就多吃”的心态,像野草一样在公社里蔓延。干活的时候,大家磨磨蹭蹭,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可一到吃饭时间,个个都像饿狼,眼睛瞪得溜圆,生怕自己少吃一口。
下午去地里割稻子,沈言才算见识了什么叫“磨洋工”。壮劳力们挥舞着镰刀,看似卖力,实则割得比老太太还慢;妇女们蹲在地里捡稻穗,聊着家常,手里的活计停了半晌;连半大的孩子都知道躲在树荫下偷懒,嘴里喊着“累”,眼睛却瞟着食堂的方向,盼着快点开饭。
“以前自家的地,割得比谁都快,掉颗稻粒都心疼。”一大爷直起身捶着腰,叹了口气,“现在好了,地是公家的,粮是公家的,人心也散了。”他年轻时在乡下待过,知道种地的辛苦,看着这满地的稻穗没人珍惜,心里不是滋味。
沈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掉在地上的稻粒捡起来。他的神识能“看”到田埂下藏着的野兔,能“闻”到远处果园里苹果的甜香,甚至能“感”到土地里残存的肥力——这片土地其实很肥沃,只要肯下力气,不愁打不出粮食。可现在,人心散了,再肥的地也种不出好庄稼。
傍晚收工,队伍刚走到食堂门口,就听见里面吵了起来。原来是二愣子嫌打饭的大嫂给的糊糊少,把碗往地上一摔,粗瓷碗“哐当”一声碎了,糊糊洒了一地。“凭啥他的多我的少?都是社员,凭啥不一样!”二愣子脸红脖子粗地吼着,唾沫星子喷了大嫂一脸。
大嫂也不是好惹的,叉着腰骂回去:“你干活偷懒,吃饭抢尖,还好意思要多的?有本事自己去地里种!”
周围的人围过来看热闹,有人劝,有人骂,还有人偷偷往嘴里塞着藏起来的窝头,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沈言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忽然觉得这大锅饭像口破了底的锅,就算装满了粮食,也会慢慢漏光,最后只剩下一地狼藉。
晚上躺在公社的土炕上,沈言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社员们的鼾声、梦话声,还有人在偷偷啃窝头,发出“咔嚓”的脆响。他的神识铺开,能“看”到食堂的大锅里只剩下点锅底,能“听”到保管员在偷偷往家里运粮食,还能“感”到无数双盯着食物的眼睛,像暗夜里的狼。
他想起老农的话:“谁都不傻,都知道这日子长不了。”可知道又能怎样?在这“集体”的大旗下,个人的那点理智早就被“不占白不占”的念头淹没了。就像掉进了漩涡,明知危险,却忍不住跟着打转,生怕被甩在后面。
第二天早上,食堂的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打饭的大嫂一脸不耐烦:“粮食不多了,省着点吃!”社员们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队伍里开始有人抱怨:“昨天还稠着呢,是不是被谁偷了?”“我看是保管员藏起来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像滚雪球似的,最后竟有人要去砸保管员的家。还是一大爷和公社书记出面,说了半天好话,才把这事压下去。可大家心里的火,却像被浇了油,越烧越旺。
沈言看着这一切,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大锅饭的热闹,终究是镜花水月。靠着集体的名头把大家绑在一起,靠着透支地里的粮食换来一时的“温饱”,看似人人欢喜,实则埋下了无数隐患。
离开乡下的那天,沈言最后看了眼公社的食堂。大铁锅还在冒着热气,可排队的人明显少了,脸上的期待也变成了麻木。他忽然想起那个叫狗剩的小子,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吃饱,不知道他藏起来的那半个窝头,够不够挨过这个冬天。
坐在回城里的拖拉机上,风灌进领口,带着股尘土的味道。一大爷靠在车斗上打盹,嘴角还挂着愁绪。沈言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心里忽然明白了——好日子从来不是靠“大锅”煮出来的,而是靠一滴滴汗水、一颗颗粮食、一个个踏实过日子的心,慢慢熬出来的。
这大锅饭的沸沸扬扬,终究会随着粮食的耗尽而冷却。到那时,留下的或许只有满地的狼藉,和一颗颗被掏空的心。
拖拉机“突突”地往前跑,载着他离开这喧嚣的公社,也载着他对这个特殊时代的沉重思考。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而他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好心里的那点清醒,在这大锅饭的余温中,默默等待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