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远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暗流涌动的漩涡,终于显露出一角。送走这位看似和气、实则暗藏机锋的“苏客商”,沈薇脸上的商业笑容瞬间冰封,捏着那张质地精良名帖的手指,微微收紧。
阿煜从屏风后转出,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在雅间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逐渐远去的、伪装良好的身影。
“不是小角色。”阿煜声音低沉,带着肯定的判断,“步履沉稳,气息绵长,刻意收敛了煞气,但瞒不过感知。是个手上沾过血,且功夫不弱的高手。”
沈薇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看着苏文远登上等候在街角的普通马车,姿态从容,毫无破绽。她冷冷道:“他对‘蕴气茶’的兴趣太过急切,言语间的招揽和威胁又太过明显。这位‘黑塔’大人,似乎很缺我这张‘秘方’。”
她转过身,将名帖递给阿煜:“查。盯死他。他接触的每一个人,去的每一个地方,哪怕只是在路边小摊多喝了一碗茶,我都要知道。”
“已经在安排了。”阿煜接过名帖,指尖在内力微吐下,名帖一角化为齑粉,“他带来的随从,马车夫,都已纳入监视。落脚点是城西的‘悦来’老店,倒是会选地方,鱼龙混杂,便于隐匿和传递消息。”
“悦来老店……”沈薇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他既然抛出了鱼饵,我们若不咬钩,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阿煜看向她:“你想怎么做?”
“他不是想买‘蕴气茶’的配方,还想‘帮’我拓展生意吗?”沈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配方自然不能给,但可以让他看到‘希望’。”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快速写下一张单子,上面罗列了十几种药材,其中大部分是温补调理的常见药材,但混杂了两三味药性奇特、甚至略带微毒、通常不会出现在养生茶饮中的草药。配伍看似合理,实则内藏玄机,若真按此方配制,非但不会有“蕴气”之效,长期服用反而可能损伤经脉。
“这是一份‘残方’。”沈薇将单子递给阿煜,“找机会,让我们的人,‘不小心’地将这份单子的内容,泄露给苏文远安插在‘沈记’附近的眼线。要做得自然,像是核心伙计大意泄露了东家的试验配方。”
阿煜接过单子,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沈薇的意图:“虚虚实实,让他以为摸到了边,却又抓不住核心。既能吊住他,让他觉得有希望从而按捺不动,争取时间,也能试探他对药理的了解程度。”
“没错。”沈薇点头,“如果他真的懂行,看出其中蹊跷,必然会更加认定我们手握真方,只是谨慎试探。如果他不懂,也会因为得到‘进展’而向上面汇报,我们便能顺着这条线,摸到更多东西。”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将虚假的信息作为诱饵,反向投喂给猎人,观察他的反应,从而判断其虚实。
接下来的两天,清河县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周文渊那边对“黑塔”外围窝点的清扫取得了一些成果,抓了几个小鱼小虾,缴获了些许财物,但核心线索依旧模糊。而“沈记”周围,明显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或扮作货郎,或伪装成茶客,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向店内。
阿煜手下的“伙计”们,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蜘蛛,悄无声息地编织着监视的大网。苏文远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掌控之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悦来老店,偶尔外出,也只是在城内几家大的药铺和茶行转转,看似正常的商业考察,但与他接触过的几个掌柜,背景都被阿煜派人暗中摸查了一遍。
果然,在“残方”被“意外”泄露出去的第二天晚上,监视悦来老店的伙计传回消息——苏文远房间的灯火亮至深夜,有低沉的谈话声,随后,一只信鸽趁着夜色,从客栈后院悄然飞起,消失在东南方向。
“信鸽的方向,与之前俘虏供出的一个联络点方位大致吻合。”阿煜向沈薇汇报,眼中带着一丝兴奋。鱼儿,终于开始拉动鱼线了。
“能截下来吗?”沈薇问。
阿煜摇头:“距离太远,信鸽飞行高度不低,强行截杀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不过,既然知道了大致方向和可能的落脚点,我们可以提前布控。”
“好。”沈薇果断道,“重点监控那个联络点。另外,苏文远这边,可以再给他加点料。”
隔日,沈薇亲自去了“沈记”的制药工坊,逗留了整整一个上午。她故意挑选了几味药材,其中就包括了“残方”上那几味奇特的草药,当着不少伙计和学徒的面,进行了一番“精心”的配伍和熬制试验。过程看似严谨,但火候、添加顺序都做了细微的、错误的调整。最后熬制出来的药汁,色泽浑浊,气味刺鼻,被她“懊恼”地倒掉,并“严厉”地训斥了负责看管火候的学徒几句。
这番做戏,自然被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一丝不落地看了去。
当天下晌,苏文远便再次登门拜访“沈记”。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了几分。
“沈姑娘,听闻贵号在‘蕴气茶’上又有了新进展?苏某实在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再次叨扰。”他开门见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与探究。
沈薇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疲惫与谨慎:“苏老板消息果真灵通。不过是些许尝试,离成功还远得很,让苏老板见笑了。”
“诶,沈姑娘过谦了。”苏文远摆手笑道,“创新之事,本就艰难,反复试验乃是常情。苏某虽不通药理,但也知姑娘所用之药材,皆非凡品,想必距离成功之日不远矣。”
他话锋一转,再次旧事重提:“沈姑娘,苏某是真心想与姑娘合作。不仅限于这‘蕴气茶’,姑娘之前推出的几款茶饮,在江州等地也必定大有市场。若姑娘愿意,苏某可代为打通关节,利润分成,绝对公允。”他再次递出了橄榄枝,或者说,是套索。
沈薇沉默片刻,似乎在认真考虑,最终仍是摇头:“苏老板厚爱,沈薇感激。只是‘沈记’根基尚浅,人手不足,目前实在无力开拓外地市场。况且,师门有训,秘方不可轻传,合作之事……请容沈薇再考虑考虑。”
她再次拒绝,但语气不再像上次那般坚决,而是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缝隙。
苏文远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这丝松动。他不再强求,笑容依旧和煦:“无妨,无妨。合作讲究你情我愿,苏某静候姑娘佳音。”他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又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三日后,城中‘集雅轩’有一场小型的文玩鉴赏会,届时会有不少本地士绅与商界朋友到场。沈姑娘若有兴趣,不妨前来一叙,多结识些朋友,总归不是坏事。”
留下这张请柬,苏文远翩然离去。
沈薇拿着那张做工精致的请柬,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集雅轩”鉴赏会?这恐怕不是简单的社交活动,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阿煜从暗处走出,拿起请柬看了看:“他是在给你施加压力,也是在创造更‘自然’的接触机会。集雅轩那种地方,人多眼杂,看似公开,实则更容易安排一些‘意外’的相遇和谈话。”
“我知道。”沈薇将请柬放在桌上,眼神锐利,“他在试探我的底线,也在寻找能拿捏我的把柄。或者,想在那里安排一场‘英雄救美’,亦或是别的什么戏码,来拉近关系,甚至逼我就范。”
“你去吗?”阿煜问。
“去,为什么不去?”沈薇扬起下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起了斗志,“既然他搭好了戏台,我们若不去唱上一出,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心血?”
她看向阿煜,语气带着笃定的谋划:“不过,这出戏怎么唱,得由我们来定。他不是想‘帮’我拓展人脉吗?那我们就借此机会,看看这清河县城,到底还藏着多少‘黑塔’的魑魅魍魉!顺便……”
她顿了顿,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也让周县令,‘恰巧’对这场鉴赏会产生一点兴趣。”
借力打力,将计就计。苏文远想引她入局,她却要反过来,将这局搅得天翻地覆,把这潭水彻底搅浑,才好摸鱼。
阿煜看着沈薇那自信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心中那份悸动再次涌现。她就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异卉,美丽,带毒,却拥有着劈开顽石、顽强向上的生命力。
“好。”他沉声应道,目光坚定,“我会安排好一切。集雅轩,定会有一场‘精彩’的好戏。”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在无声中流转。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暗流的涌动中,悄然发生着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