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阿秀再现
夜幕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了群山，也吞噬了白日里那触目惊心的惨淡景象。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呜咽，卷起焚烧疫物的灰烬与死亡的气息，让这被封锁的山村更添几分阴森与绝望。
玄心并未立刻行动。他强压下心中的悲悯与急切，在山洞中静坐调息，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冰火内力流转周身，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他需要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既要尽可能救助村民，又要避免自己无谓地暴露或染病。
首先，必须弄清瘟疫的特性与源头。铜匣子是关键。官差那里或许有线索，但直接接触风险太大，且容易打草惊蛇。王猎户家的废墟是首要探查目标。
其次，需要药物和救助方法。自己身上的“碧凝散”或许对防止伤口感染、增强体力有些微作用，但绝非对症之药。或许……可以尝试用内力为症状较轻者驱散部分病气？《金刚微言》的震劲能透体而入，若控制得当，或许能震散部分淤积的邪毒？但这只是猜测，且极其耗费心神内力，无法大面积施为。
再者，必须考虑如何突破官差的封锁，进入村中，又不引起他们的激烈反应。盟主府的铜牌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但面对“尸瘟”这种令所有人谈之色变的绝症，那些底层官差未必会买账，甚至可能为了自保而采取更极端的措施。
一个个难题摆在面前。玄心发现，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想要逆转这村子的命运，几乎是痴人说梦。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
就在他心绪沉重之际，忽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草药清香，混杂在浓烈的腐败与焦臭气味中，被山风送入洞中！
这香味……清冽中带着一丝甘苦，仿佛雨后的山野，与他记忆中某种味道隐隐重合！
玄心猛地睁开了眼睛！是错觉吗？在这被死亡笼罩的疫区，怎么会有如此鲜活纯净的草药香？而且……这香味似乎有些熟悉？
他悄然起身，走到洞口，凝神向下方山村望去。
夜色深沉，村中几乎看不到光亮，只有零星几处焚烧疫物的余烬，闪烁着暗红色的微光。官差驻扎的窝棚那边，也仅有几点如豆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
然而，就在那一片死寂黑暗的村中，靠近溪流（已被污染）上游的一间较为偏僻、看起来还算完好的茅屋窗口，竟然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黄色的光芒！不是火光，更像是……油灯？
更令玄心震惊的是，借着那微弱的光亮和远超常人的目力，他隐约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在那茅屋内外忙碌着！她似乎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裙，头上包着布巾，脸上也蒙着厚厚的粗布面罩，看不清面容。但她动作敏捷而轻柔，时而俯身查看躺在地上的村民，时而从身旁一个背篓里取出些草叶，在一个简陋的石臼中捣碎，然后小心地敷在村民身上的疮口，或是喂服汤药。
她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与……圣洁？仿佛在这人间地狱中，唯一一株不屈的、散发着微光的幼苗。
是谁？竟敢深入这恐怖的疫区，不顾自身安危，救治这些被抛弃的村民？
玄心心中涌起巨大的疑惑与一丝莫名的悸动。那身影，那忙碌的姿态，尤其是偶尔侧身时流露出的那种专注与温柔……为何如此熟悉？
他不再犹豫，决定冒险靠近探查。这突然出现的“医者”，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变数与希望！
他施展轻功，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坡，避开官差窝棚的方向，从山村侧面一处栅栏较为低矮、且靠近溪流上游（相对干净些）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翻了进去。落地无声，他立刻收敛气息，将自己融入茅屋投下的阴影之中。
靠近那间亮灯的茅屋，草药的清香更加清晰。那味道，似乎是以金银花、连翘、板蓝根等清热解毒的药材为主，混杂了几种他不甚熟悉的、带着土腥气的根茎气味。看来，这位“医者”是在用自己采来的草药，尽力对抗这未知的瘟疫。
茅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以及一个女子轻柔却坚定的安抚声：
“阿伯，再忍一下，药马上就好……”
“小豆子别怕，姐姐给你擦擦，会舒服些的……”
“水……再烧些热水来……”
那声音！虽然因疲惫和隔着面罩而有些沙哑低沉，但那份特有的温婉、纯净，以及那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语调……
玄心浑身剧震！一个几乎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名字，带着初下山时那温暖的阳光与善良的笑容，猛然撞入他的脑海——
阿秀！
是那个在少林寺山下小镇、卖药救父、纯真善良的采药女阿秀！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恐怖的瘟疫山村之中？！
玄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从门缝中向内望去。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不大的茅屋里，地上铺着干草，躺着七八个病情轻重不一的村民，有老有少。而那个忙碌的身影，正蹲在一个不停咳嗽的老妇人身边，小心地喂她服下一勺黑褐色的药汁。她脸上蒙着厚厚的粗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就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布满了血丝与疲惫，却依然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悲悯，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没错！就是阿秀！那个心地纯善如白纸、曾因他一句“恶口”相助而铭记于心的采药少女！
她怎么会……玄心瞬间明白过来。阿秀本就是采药为生，对草药极为熟悉，心地又极善。她或许是偶然途经附近，发现了这被封锁的疫村，听到了里面的惨状，便不顾自身安危，凭着对草药的了解和对生命的尊重，毅然决然地潜入进来，用自己的方式，尽力拯救这些被遗弃的生命！
这份勇气，这份善良，这份在绝境中依然闪耀的人性光辉，让玄心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感动！与苏墨染那带刺的妩媚、妙音那清冷的超然不同，阿秀代表的是人间最朴素、最纯粹、最坚韧的善！
就在这时，阿秀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猛地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警惕，手也下意识地摸向身边背篓里的一把采药小锄。
“谁？！”她低喝一声，声音虽然带着颤抖，却并无太多惧意。
玄心知道不能再隐藏，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风尘仆仆却依旧沉静的面容，以及那身灰色的僧袍。
“阿秀姑娘，是我。”玄心轻声开口，双手合十。
阿秀先是一愣，待看清玄心的面容，眼中警惕迅速被难以置信的惊喜所取代：“玄……玄心师父？！是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她几乎要跳起来，但随即想到屋内的病人和自身的处境，连忙压低声音，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不知是激动还是这些时日积累的委屈与压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阿弥陀佛。”玄心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屋内凄惨的景象，又落在阿秀那蒙着布巾、却依然能看出消瘦憔悴的脸颊上，心中泛起酸楚，“贫僧途经此地，发现疫情。倒是阿秀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冒险？”
阿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我……我原本是去北边山里采几味冬天特有的药材，路过这附近，听到有逃出来的村民说……说这里被封了，人都快死光了……我……我懂些草药，想着或许能帮上点忙，就……就偷偷绕开官差，从后山溜进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玄心能想象，一个孤身少女，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要面对何等可怕的危险。
“你进来多久了？可曾被感染？”玄心关切地问道。
“快五天了。”阿秀摇摇头，“我一直很小心，用药草熏蒸屋子，自己也喝了预防的汤药，蒙着面，尽量不直接接触病人的秽物……暂时还好。”但她眼中的疲惫和隐隐的黑眼圈，显示这“还好”背后是怎样的艰辛。
“这些药……”玄心看向她捣药的石臼和背篓里的草药。
“都是我附近山里采的。”阿秀道，“这病邪门得很，发烧、咳嗽、身上起红疹、溃烂……我用了一些清热、解毒、消肿的方子，只能暂时缓解一些症状，退一点烧，让溃烂不那么快恶化，但……治不了根。”她声音低落下去，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村民，眼中满是无力与悲伤，“而且，草药快用完了……外面被官差守着，我也出不去再采……”
玄心心中沉重。阿秀已经做得够多了，一个少女，凭着一腔善念和有限的草药知识，在这绝境中硬生生撑起了一小片希望的天空。但她终究能力有限，面对这种可能是人为制造或引发的诡异瘟疫，寻常草药恐怕难以奏效。
“阿秀姑娘，你已经尽力了，功德无量。”玄心由衷道，“关于这病的源头，你是否听说过一个‘铜匣子’？”
阿秀闻言，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听村里还清醒的老人说过！是村头王猎户从后山‘鬼见愁’那边挖回来的！一个黑乎乎的铜匣子，上面有奇怪的花纹！王猎户拿回来后没几天就病了，接着他家人、邻居都倒了……大家都说那匣子是山里的邪物，带着诅咒！”
果然！又是铜匣！与胡大善人家挖出的石匣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
“那铜匣现在何处？”玄心急问。
“不知道。”阿秀摇头，“王猎户家死绝后，房子被官差烧了，匣子可能一起烧了，也可能被官差拿走了……玄心师父，您问这个，是不是这病……跟那匣子有关？有办法治吗？”
她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玄心不忍打击她，但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贫僧只是怀疑。或许找到那匣子，或弄清它的来历，能找到一些线索。”他顿了顿，“阿秀姑娘，你可知‘鬼见愁’具体在何处？离‘清心谷’可近？”
“鬼见愁？”阿秀想了想，“就在村子西北边，大约十几里山路，是一处很险的悬崖峭壁，平时很少有人去。清心谷……我好像听村里的老人提过这个名字，好像在更北边，深山里，具体我也不知道。”
鬼见愁，清心谷……方向似乎有所关联。铜匣出自鬼见愁，而清心谷则是司徒瑾和皇甫雄关注的神秘地点。这两者之间……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玄心脑海中形成：难道，这铜匣（以及胡府的铁匣）是有人故意埋藏在特定地点，作为“前朝宝藏”或某种阴谋的“守护”或“标记”？甚至，这可怕的瘟疫，本身就是一种人为的、用来清除知情者或封锁区域的恶毒手段？！
若真如此，那幕后之人的狠毒与丧心病狂，简直令人发指！
“玄心师父……您能帮帮他们吗？”阿秀充满期盼的声音打断了玄心的思绪。她看着玄心，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对这位曾帮助过她的“高僧”的信任与依赖。
玄心看着她，又看看屋中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村民，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追查阴谋固然重要，但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正在凋零。更何况，这瘟疫本身，很可能就是阴谋的一部分！
“阿秀姑娘，你放心，贫僧会尽力。”玄心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更有效的药方或方法。你继续照看他们，贫僧出去探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那铜匣的线索，或寻来更有用的药材。”
“师父，外面危险！官差……”阿秀担忧道。
“无妨，贫僧自有分寸。”玄心安抚道，“你照顾好自己，切记防护。贫僧去去就回。”
他不再耽搁，对阿秀点了点头，身形一闪，便已出了茅屋，重新融入夜色之中。
阿秀看着玄心消失的方向，紧紧攥住了手中的药杵，眼中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
夜色更深，寒风更厉。但在这绝望的疫村之中，因为阿秀的坚守与玄心的到来，似乎有了一线微光。
而玄心知道，自己的调查，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和阿秀的现身，不得不暂时调整方向。鬼见愁，铜匣，清心谷……还有这满村亟待救援的生命，如同一张更加复杂、也更加紧迫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前路艰险，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迎难而上，在这死亡与阴谋交织的迷雾中，劈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