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三方牵念
从藏经阁回到达摩洞的路上,玄心走得很慢。
月色很好,洒在山路上,像铺了一层薄霜。林间有夜枭偶尔啼鸣,更添几分寂静。这本该是静心的时候,可他的思绪,却如这夜色中的山风,飘忽不定,难以平静。
脑海中,三个女子的身影交替浮现。
最先出现的是苏墨染。
那一袭红衣在记忆中依然鲜明,像黑夜中燃烧的火焰。她总是在笑——有时是妩媚的,眼波流转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有时是狡黠的,像一只偷到鱼的猫;有时,是落寞的,尤其在提起魔教往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孤寂。
玄心记得在黑风岭山洞里,她为他包扎伤口。纤细的手指触及他背后的剑伤时,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魔教圣女。她当时说:“疼就喊出来,这儿没别人。”
他没有喊。不是不疼,是习惯了忍耐——从小失去双亲,在少林寺长大,他早已学会将疼痛咽进肚子里。
但苏墨染看出来了。她没说破,只是包扎得更慢,更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后来在荒野破庙,两人围着篝火,她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魔教圣女听着风光,实则从小被严格训练,学习各种武功、毒术、媚术,要成为魔教最锋利的刀,最诱人的饵。
“我十岁时,师父就让我杀第一个人。”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空洞,“一个背叛魔教的叛徒。其实那人没做什么大恶,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我还是杀了他,用毒,他死得很痛苦。”
篝火在她眼中跳动:“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这双手,洗不干净了。”
玄心当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苏墨染看着他,忽然笑了:“你不一样。你杀人是为了救人。虽然都是杀人,但……不一样。”
那晚之后,她就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一个决绝的背影。
玄心一直以为,那就是他们最后的交集。
直到那封信出现。
直到青黛送来清心丹和那些惊心动魄的消息。
原来这半年来,她一直在暗中为他奔走,为他查访,为他冒险。
为什么?
仅仅因为他们共同经历过生死?
还是……有别的原因?
玄心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读那封信时,心中某个地方,微微发烫。就像被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暖流涌出。
然后,他想起了妙音。
那个如白莲般清冷的女子。
他们的接触只有两次——达摩洞前的论道,和无遮大会上的遥遥相望。但妙音给他的感觉,却比相处更久的苏墨染还要……深刻。
不是情感上的深刻,而是理念上的。
妙音理解他。
不是同情,不是赞同,而是真正理解他为何要破戒,为何要走这条离经叛道的路。她看穿了他剑法中的戾气,也看到了他心中的菩提。她给予的不是安慰,而是警醒——一条前行的路,和一个必须小心的悬崖。
她给他的那枚莲花玉坠,此刻正贴身放着。玉坠微凉,却让他心中安定。
玄心想起妙音最后那句话:“那位苏姑娘……她很关心你。所以……别让她失望。”
这话说得平淡,却藏着深意。
妙音知道苏墨染在做什么,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但她没有阻止,没有评判,只是……提醒。
这两个女子,一个如火,一个如水;一个在暗处为他奔忙,一个在明处为他铺路;一个让他心中泛起涟漪,一个让他思路清晰。
她们像两条不同的河流,从不同的方向汇来,最终都流向他这个……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湖泊。
而第三条河流……
玄心停下脚步,望向山下某个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山村,叫李家村。村里有个女子叫阿秀。
他认识阿秀是在三个月前。那天他刚从达摩洞出来透气——虽然理论上不能出洞,但不语师叔祖睁只眼闭只眼——看见一个女子背着柴火,艰难地走在山道上。
女子很瘦,衣衫破旧,但背上的柴火却捆得整整齐齐。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仿佛背上背的不是柴,而是某种不能放下的责任。
玄心上前帮她背了一段。女子起初很警惕,后来见他真是僧人,才放松下来。
她说她叫阿秀,住在山下李家村,丈夫去年进山采药摔死了,留下她和三岁的儿子,还有年迈的婆婆。她要砍柴、种地、照顾老人孩子,从早忙到晚。
“累么?”玄心问。
阿秀笑了。那是很朴实的笑容,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累啊。但活着就得干活,不干活哪来的饭吃?”
她说这话时,眼神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自怜,只有认命般的坚韧。
后来玄心又见过她几次。有时是帮她背柴,有时是偷偷在她家门口放些米粮——那是他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的。
阿秀从不多问,只是每次见到他,都会深深鞠一躬,说:“谢谢师父。”
有一次,她儿子病了,高烧不退。村里没有大夫,最近的镇子要走三十里。阿秀急得直掉眼泪,却不肯求人——她知道大家都不容易。
玄心那晚偷偷下山,用新学的七轮能量为孩子退烧。虽然他修为尚浅,那点能量很快耗尽,自己也虚脱了,但孩子的烧确实退了。
阿秀跪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头。
玄心扶她起来:“别这样,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阿秀看着他,眼泪又掉下来:“师父,您是个好人。佛祖会保佑您的。”
佛祖……
玄心当时苦笑。一个破戒僧,还能得到佛祖保佑么?
但阿秀的眼神那么真诚,让他无法反驳。
从那以后,阿秀偶尔会来达摩洞附近,不是找他,只是……远远地看一会儿,然后在洞口放一些东西——有时是两个煮鸡蛋,有时是一把野菜,有时是几个野果。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都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
玄心从未当面收过——他不想连累她。但每次看到那些东西,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阿秀和苏墨染、妙音都不同。
她不懂什么佛理,不懂什么江湖,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过着最普通也最艰难的生活。但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那种在苦难中依然保持的尊严,却让玄心感到一种……最质朴的力量。
就像土地,沉默,厚重,却能生长出一切。
这三个女子,三种不同的存在,却都牵动着他的心。
苏墨染让他看到江湖的复杂与人性的多面——魔教圣女也可以有温柔,也可以为他冒险。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的矛盾:既要坚持正道,又不得不与“邪道”之人产生羁绊。
妙音让他看到修行的另一种可能——不是死守戒律,也不是肆意破戒,而是在明心见性的基础上,找到自己的路。她像一盏灯,照亮前行的方向,也照出路上的陷阱。
而阿秀……她让他看到修行的意义。
修行不是为了成佛,不是为了变强,而是为了……帮助像阿秀这样的人。让她们少受一点苦,多一分希望。佛法的真义,不在经书中,不在寺庙里,而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人身上。
玄心走到达摩洞前,没有进去,而是在洞外的石阶上坐下。
月色如水,山林寂静。
他忽然想起不语师叔祖曾说过的一句话:“情关难过,不是要你绝情绝欲,而是要你看清:情为何物,欲为何来。”
他当时不懂。
现在,似乎懂了一点。
对苏墨染,是感激,是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无以为报。而且他们的立场终究不同——她是魔教圣女,他是佛门弟子,即便破戒,根还在佛门。
对妙音,是尊重,是欣赏,还有一种同道中人的默契。他们理念相通,目标相近,可以并肩作战。但妙音太完美,太超然,像天上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对阿秀……是心疼,是责任,是一种最质朴的想要保护的冲动。她代表着他要守护的那些普通人,那些在苦难中依然努力活着的人。
这三种情感,纠缠在一起,让他的心无法平静。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无遮大会还在继续,暗流正在涌动。他必须集中精神,应对接下来的风暴。
可心,终究不是石头。
它会疼,会乱,会牵挂。
玄心闭上眼睛,开始默诵《清心普善咒》——那是妙音在分别时,随口传授给他的一段静斋心法。她说:“这段咒文没什么大用,但心烦意乱时念念,能让你平静一些。”
当时玄心没太在意,此刻却自然而然地念了起来。
咒文很简短,只有四句:
“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
情来情去处,莫使染尘埃。”
他一遍遍地念,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起初没什么感觉。但念到第七遍时,心中那些纷乱的念头,似乎真的慢慢沉淀下来。
苏墨染的笑,妙音的眼,阿秀的泪……都还在,但不再那么纠缠,不再那么沉重。它们像水中的倒影,存在,却不执着。
玄心睁开眼睛。
月色依然明亮,山林依然寂静。
但他的心,静了。
他明白了。
这些情感,这些人,都是他修行路上的一部分。不需要抗拒,不需要执着,只需要……看见,然后继续前行。
就像山间的溪流,会经过不同的风景——有险滩,有深潭,有瀑布——但最终,都要流向大海。
他的大海,是菩提净土,是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是佛法的真义。
而路上遇到的人,都是风景。
重要的不是停留在哪处风景,而是……不忘记要去的地方。
玄心起身,走进达摩洞。
洞内一片黑暗,但他已不需要光亮。
因为他心中,有灯。
那是妙音点亮的智慧之灯,是苏墨染点燃的情义之灯,是阿秀燃起的慈悲之灯。
三盏灯,照亮一条路。
一条艰难,但必须走下去的路。
他在石床上盘膝坐下,将慈悲剑横放膝前。
明日的大会,将是一场硬仗。
他需要养精蓄锐,需要……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
闭上眼睛前,他最后想:
无论结果如何,这条路,他走定了。
为了那些信任他的人。
为了那些需要他帮助的人。
也为了……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夜色渐深。
达摩洞内,一个年轻的僧人,在寂静中积蓄力量。
而洞外的世界,暗流正在汇聚成浪。
明日,将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