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二度相逢
回到车马店调息至天光微亮，玄心并未急于外出。昨夜盟主府的夜探风波，必然引起各方警觉，此刻再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索性待在房中，一边默运玄功，巩固《般若静心咒》带来的心神修为，一边仔细推敲昨夜种种。
那潜入者的身形、功法，与袭击自己的黑衣人如出一辙，那股阴毒诡异的气息绝非中原武林常见路数。是同一股势力，还是彼此关联的不同分支？他们的目标，除了自己（或许是为了“胭脂泪”或试探武功），显然也对盟主府的秘密极感兴趣。这秘密，极大概率与“前朝宝藏”的流言脱不开干系。
而皇甫雄的反应，更是耐人寻味。他出现的时机、出手的力度、乃至事后并未全力追查的态度，都隐隐透着一股“掌控之中”的味道。这位武林盟主，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想要破局，单靠暗中窥探盟主府，恐怕难以触及核心。或许，该从外围入手，寻找那批被苏墨染扣下的军械信物的下落，或探查魔教与朝中勾结的具体线索。这两条线，都与苏墨染密切相关。
想到苏墨染，玄心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那妩媚与决绝交织的眼眸，临别时赠予“胭脂泪”的沉甸甸的关切，以及她所背负的沉重秘密……这个女子，如同她淬炼的毒匕一般，美丽而致命，却也孤独而挣扎。
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那幽冥卫的追杀，是否还在继续？
玄心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更可靠的线索来源。他想到了一个人——妙音。
慈航静斋传人，地位超然，消息定然灵通。且昨夜论道，虽理念不同，但对方至少展现出了公正与智慧，以及一丝对自己道路的有限认可。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指点或信息？只是，如何寻她，却是个难题。慈航静斋传人行踪飘忽，岂是轻易能找到的？
就在玄心沉思之际，房门被轻轻叩响。
“客官，您要的热水和早点。”是店伙计的声音。
玄心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止店伙计一人，还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色短打、做寻常脚夫打扮的汉子，低着头，手里提着食盒和水壶。
店伙计赔笑道：“客官，这位是灶上新来的帮工，给您送东西。”
玄心目光微凝，扫了那“帮工”一眼。此人身材中等，气息收敛得极好，脚步沉稳，绝非普通脚夫。他心中警惕暗生，面上却不露声色，侧身让开：“有劳了，放在桌上吧。”
那“帮工”低着头，快步走进屋内，将食盒和水壶放在桌上，动作利落。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玄心忽然开口，声音平淡：“这位大哥，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帮工”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应道：“小的是北边逃难来的，刚在店里谋个活计混口饭吃。”
玄心不再多问，任由他低头走了出去，店伙计也随后带上了门。
他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是简单的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并无异常。他又提起水壶晃了晃，也是普通的温水。
然而，当他拿起盛粥的粗瓷碗时，手指触碰到碗底，感觉有异。翻过来一看，碗底赫然用某种油脂，粘着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玄心眼神一凛，迅速取下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娟秀中带着几分不羁的小字：
“今夜子时，城隍庙残塔，事关军械。”
没有落款，但那字迹……玄心曾在苏墨染暂居之处，瞥见过她随手写下的药方，与这字迹有七八分相似！
是苏墨染！她竟然主动联系自己！而且是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她如何知道自己落脚在此？是巧合，还是她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的动向？
纸条内容简短，却信息重大——“事关军械”！那批可能引发边关战火的军械信物，果然有了新的线索！而约见地点选在城隍庙残塔，那是金陵城中有名的荒僻废弃之地，倒也符合她此刻被追杀的处境。
玄心将纸条凑近油灯，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疑虑与期待交织。苏墨染此刻约见，必然有要事相告，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毕竟，她身处魔教漩涡，幽冥卫追杀未止，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或利用。
去，还是不去？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玄心便做出了决定。无论是为了那批可能祸及苍生的军械，还是为了兑现对苏墨染那份复杂承诺中的“留意”二字，他都必须赴约。至于风险……行走江湖，何曾无险？谨慎行事便是。
他将此事暂且压下，白日里依旧待在房中，如同寻常旅客般静修，偶尔透过窗户观察街面，并未发现异常盯梢。
夜色如期而至。玄心换好夜行衣衫，将“胭脂泪”贴身藏好，待到将近子时，悄然离开车马店，朝着城西的城隍庙方向潜行而去。
城隍庙早已破败多年，香火断绝，庙宇坍塌大半，只余下一座半边塔身摇摇欲坠的残塔，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废墟之中，在凄迷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透着阴森与荒凉。
玄心并未直接靠近残塔，而是在外围一处断墙后隐伏下来，运足目力耳力，仔细观察了片刻。残塔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残破窗洞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草丛中窸窣的虫鸣。
并未发现明显的埋伏迹象。
他提起内力，身形如同鬼魅般掠过废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残塔底层入口。塔门早已朽坏倒塌，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玄心没有立刻进入，只是站在门口阴影处，低声道：“苏施主，贫僧玄心应邀而来。”
塔内寂静了片刻。
随即，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却又隐含一丝疲惫与警惕的女声，从塔内深处幽幽响起：“和尚，进来吧。就我一人。”
正是苏墨染的声音。
玄心不再犹豫，迈步踏入塔内。塔内空间不大，月光从破损的塔身和高处的窗洞漏下，勉强照亮了积满灰尘的地面。只见一道紫色的身影，正倚靠在最内侧的墙壁上，身形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单薄了些，脸上依旧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
果然是苏墨染。
然而，就在玄心看清苏墨染的同时，他的目光扫过她身旁地面，那里似乎散落着一些东西。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凝神看去——竟是几片被撕碎的信纸，一个被撬开的小巧檀木盒，以及……半截烧焦的、绘有奇特纹路的皮革残片！
看那情形，苏墨染似乎先一步到达此处，并且在此地寻找或检查过什么东西！
而苏墨染，显然也注意到了玄心目光的落点。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没料到玄心会来得这么快，又或者，是没想到他观察如此仔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均是一愣。
塔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墨染先反应过来，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惯有的、却似乎少了些底气的戏谑：“怎么？和尚，几日不见，不认识我了？还是觉得我这妖女，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玄心收回目光，双手合十，声音平静：“苏施主说笑了。只是没想到，施主约贫僧来此，自己却已先忙活了一阵。”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点明了对方在此地有所动作的事实。
苏墨染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她弯腰，将地上那几片较大的碎信纸捡起，随手递给玄心，声音低沉了些：“看看吧，这就是我约你来的原因之一。我也是刚到不久，发现了这些。”
玄心接过碎纸，就着月光仔细辨认。纸上字迹潦草，似乎是在仓促间书写或撕毁的。残留的语句断断续续：
“……信物已转移……不在原处……”
“……盟主府……书房暗格……假……”
“……真正的……在‘他’手中……”
“……小心……幽冥卫……还有……‘影堂’……”
信息破碎，但关键词令人心惊！“盟主府书房暗格”、“信物已转移”、“真正的……在‘他’手中”……这“信物”，是否就是指那批军械的交接信物？“他”又是谁？皇甫雄？还是那华服公子？抑或是第三方？
还有“影堂”！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称，但从上下文看，似乎是比幽冥卫更隐秘、更可怕的存在。
“这些碎纸，还有这盒子和皮片，是我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里发现的。”苏墨染指了指地上，“似乎有人曾在此藏匿或传递情报，但不知为何仓促间将东西毁弃在此。我按约前来，发现了这些，正想查看，你就到了。”
她解释了自己为何先有动作，同时将发现共享。但玄心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话语中略去了自己是否原本就打算来此寻找某物的意图。那被撬开的檀木盒，里面原本装着什么？那烧焦的皮片，又是什么？
苏墨染显然也有所保留。
但此刻，并非追究细节的时候。碎纸上的信息，已然足够震撼。
“看来，那批军械信物的下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玄心沉声道，“有人将其从原处转移，甚至可能用假的迷惑视线。而真正的信物，或许就在这金陵城中某位大人物手中。‘影堂’……仙子可知这是何组织？”
苏墨染摇了摇头，面纱下的神色凝重：“幽冥卫是教中专司惩戒追杀的明面力量，我已十分熟悉。但这‘影堂’……闻所未闻。要么是教中最核心、最隐秘的力量，要么……就不是圣教所属。”
不是魔教？玄心心中一动。难道是朝中某些势力私下禁养的秘密力量？与那华服公子有关？
“你约我来，说‘事关军械’，除了这些发现，是否还有其他线索？”玄心问道。
苏墨染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用油纸包裹的物件，递给玄心：“这是我这几日暗中查访，冒险从一处可能与此事有关的秘密据点外围取得的。你看看。”
玄心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块深紫色的布料碎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衣物上撕裂下来的。布料质地考究，隐隐绣着暗金色的、极其繁复细密的云纹，不似寻常官服或江湖人的服饰，倒像是某种特定场合的礼服或某些特殊组织成员的标识。
“这布料，我从未在圣教中见过。”苏墨染低声道，“但我怀疑，与朝中某些人，甚至与那‘影堂’有关。我追查的那批军械，最终的接头方，可能并非纯粹的边关异族或地方势力，而是与朝中这股隐藏力量勾结。”
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指向一个盘根错节、牵扯朝野江湖的巨大阴谋网络。军械、宝藏、魔教、朝中隐秘势力、武林盟主……这些原本似乎独立的事件，正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联起来。
玄心握着那冰凉滑腻的布料碎片，又看了看地上那些破碎的线索，心中那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越发强烈。
“苏施主，”他看向苏墨染，目光清澈而坚定，“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你孤身一人，又被教中追杀，继续追查下去，恐有性命之虞。”
苏墨染闻言，却是轻轻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残塔中显得有些飘忽：“和尚，你是在担心我？还是觉得，我这妖女死了也无所谓？”
玄心正色道：“阿弥陀佛。众生平等，生命可贵。施主心存善念，敢于反抗不义，贫僧敬佩。只是不希望你无谓牺牲。”
苏墨染沉默了片刻，面纱下的眼眸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带着刺的慵懒：“我的事，我自己清楚。这条路是我选的，后果自然自己担着。倒是你，和尚，你已经被卷进来了。玄寂、盟主府、还有昨夜袭击你的人……你现在想抽身，恐怕也难了。”
她说得没错。玄心知道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既然如此，”玄心缓缓道，“与其各自为战，不如……信息互通，彼此有个照应？”他没有直接提出结盟，那样太过刻意，也未必符合两人目前微妙的关系。但“信息互通，彼此照应”，却是一个相对务实且都能接受的说法。
苏墨染深深看了玄心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这句话有多少真心，多少算计。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也好。至少，你比那些满口仁义、背地里却不知打着什么算盘的正道人士，看着顺眼点。”
这就算是答应了。
两人又低声交流了几句各自掌握的零碎信息，约定了一些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主要是通过那家车马店传递隐晦消息）。时间紧迫，此地不宜久留。
“和尚，”临分别前，苏墨染忽然叫住他，声音低不可闻，“你自己……千万小心。那个‘影堂’，还有皇甫雄，都绝不简单。你的‘慈悲心肠’，未必挡得住真正的豺狼。”
玄心点了点头，合十道：“施主亦请保重。”
苏墨染不再多言，紫影一闪，如同夜雾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残塔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玄心又在塔内停留片刻，将地上剩余的碎片痕迹小心处理掉，确保不留下明显线索，这才悄然离开。
回到车马店，已是后半夜。
玄心毫无睡意。今夜与苏墨染的二度相逢，以及那些新的线索，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也让他肩头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一些。
军械信物下落成谜，牵扯出神秘的“影堂”；盟主府书房暗格有假，皇甫雄态度暧昧；魔教内部似乎也非铁板一块，苏墨染的背叛背后，或许还有更深层的教内斗争……
而自己，这个身怀破戒系统、与魔教圣女有所牵扯的少林弃徒，正不知不觉地，被推到了这风暴漩涡的边缘。
他轻轻抚摸着怀中“胭脂泪”，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影堂”……“他”……
看来，有必要再探一次盟主府了。这一次，目标或许不仅仅是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