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冤家路窄
厅内气氛因“靖难盟”之议而变得有些微妙,支持者与观望者之间虽未明言对立,但无形的隔阂已然生成。皇甫雄重新将话题引回饮宴,丝竹声再起,舞姬重又翩跹,然而觥筹交错间,少了先前那份纯粹的欢庆,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试探与思量。
玄心依旧独坐一隅,心如明镜台。皇甫雄的提议,各方势力的反应,那华服公子深藏不露的算计,以及“前朝宝藏”的隐秘流言……诸多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虽暂未理清全貌,但风暴将至的预感却愈发强烈。
他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大厅侧门处又进来一拨人。看打扮,像是某大寺院的僧人,为首者是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和尚,身披一袭半新不旧的锦斓袈裟,神态间带着几分出家人的矜持,又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倨傲。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僧人,手捧礼盒,看样子也是来贺寿的。
玄心起初并未在意,天下佛寺众多,有僧人前来贺寿并不稀奇。然而,当那为首中年和尚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玄心身上时,两人视线在空中骤然交汇!
刹那间,那中年和尚脸上的矜持倨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厌恶,以及一丝迅速燃起的怒火。他脚步一顿,竟直直地朝着玄心这桌走了过来!
玄心心中暗叹一声“冤家路窄”,已然认出了来人。
正是他在少林寺时的师兄,戒律院首座的大弟子,法号玄寂!
玄寂比玄心年长近十岁,自幼在戒律院长大,深得首座真传,严守清规,一丝不苟,在寺中以“持戒精严”闻名,亦是下一任戒律院首座的有力竞争者。然而,此人性格古板苛刻,心胸狭隘,尤其看不惯玄心这等“带艺投师”(虽玄心实为被救)、又因心结而显得“愚钝顽劣”的弟子。往日寺中,玄心没少受他“照拂”,动辄以戒律训斥,甚至多次提议将玄心这等“朽木”逐出山门,以免玷污少林清誉。
后来玄心因破酒戒而被逐,玄寂在其中是否推波助澜,玄心不得而知,但想来他定然是拍手称快的那一批。
没想到,竟会在这千里之外的金陵,在这龙蛇混杂的武林盟主寿宴上,再次相遇!
玄寂大步流星走到桌前,他身后的几个年轻僧人也赶紧跟上,好奇地打量着玄心。玄寂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端坐的玄心,鼻翼翕张,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玄心!”他声音不大,却因蕴含着怒气而显得格外尖锐,引得附近几桌宾客纷纷侧目,“果真是你!你这……你这少林弃徒,怎会在此?!”
他刻意加重了“少林弃徒”四字,仿佛生怕旁人不知晓玄心的身份。
玄心缓缓起身,双手合十,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面对的不是昔日处处刁难的师兄,而是一个寻常路人:“阿弥陀佛。玄寂师兄,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玄寂见他如此平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贫僧自然无恙!倒是你,玄心!你已被方丈亲自下令,革除僧籍,逐出山门!如今却穿着这身僧袍,招摇过市,混迹于这等……这等喧嚣之地!”他环顾四周,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这满堂英雄皆是浊物,“你眼中可还有半分佛门清规?可还记得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声音渐高,已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连附近正与人交谈的岳凌云、柳清霜等人也闻声望来,面露诧异。张庆更是瞪大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玄心心中波澜微起,但面上依旧沉静:“师兄此言差矣。贫僧虽离少林,却未还俗,心中自有佛祖,修行从未懈怠。今日来此,乃奉方丈之命,为皇甫盟主贺寿,全一份故旧情谊。”
“奉方丈之命?贺寿?”玄寂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玄心面前的杯盏,“那你告诉贫僧,你杯中是何物?这满厅酒气肉香,你身处其间,又与这些俗人把酒言欢,还敢妄言‘修行未懈’?玄心,你破酒戒被逐,莫非还嫌不够,还要在此破那‘不饮酒’、‘不食荤腥’之戒吗?!”
他这话极为诛心,直接将玄心置于“破戒狂徒”、“欺世盗名”的境地。在座宾客中,不少人对僧人持戒颇为敬重,闻言看向玄心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怀疑与不屑。连岳凌云也微微蹙眉,他方才与玄心交谈,虽觉此僧有些特异,却未深究其过往。
玄心看了一眼自己杯中澄澈的茶水,又抬眼看向玄寂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缓缓道:“师兄明鉴,贫僧杯中乃是清茶,未曾沾染半点酒水。至于荤腥,贫僧面前亦是素斋。师兄未察明细,便妄加指责,恐非出家人慎言之道。”
“清茶?素斋?”玄寂哪里肯信,他方才远远瞥见玄心与岳凌云等人举杯(实则是岳凌云敬酒,玄心以茶代酒),又见玄心坐在此等宴席之中,先入为主便认定玄心定然随波逐流,破了戒律。此刻被玄心当众反驳,更觉颜面大失,尤其是看到周围那些江湖人物投来的目光,更让他觉得必须坐实玄心的“恶行”,方能维护少林和自己的清誉。
他猛地一步上前,竟伸手要去抓玄心面前的茶杯:“休得狡辩!让贫僧验看!”
玄心目光一凝。他此刻若退让,便坐实了心虚;若强硬阻拦,则更显欲盖弥彰。电光石火间,他体内太极漩涡微微一动,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内力悄然布于掌心,在玄寂手指即将触碰到茶杯的瞬间,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拂。
玄寂只觉得指尖仿佛触到了一层滑不留手却又坚韧无比的屏障,力道被引偏,非但没能抓住茶杯,反而带得那茶杯在桌上轻轻一转,杯口恰好朝向他自己,里面澄澈微黄的茶汤清晰可见,绝无半分酒色,甚至还能看到两片舒展开的茶叶。
“你!”玄寂一击落空,又亲眼见到确是清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更是恼羞成怒。他身后一个年轻僧人忍不住低声道:“师兄,好像……真是茶。”
玄寂狠狠瞪了那年轻僧人一眼,后者立刻噤声。他胸口急剧起伏,死死盯着玄心,咬牙道:“好!好一个玄心!离了少林,倒是学了些歪门邪道的手段!就算你杯中不是酒,你与这些俗世豪强结交,沾染红尘戾气,又岂是佛门弟子所为?你莫忘了,你当初是如何被逐出山门的!破戒饮酒,玷污佛门! 此事,天下皆知!”
他终于将玄心被逐的“罪名”当众吼了出来。
“破戒饮酒?”
“这和尚果然是被少林赶出来的!”
“我说怎么看着别扭……”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恍然与议论之声,看向玄心的目光更加复杂。在正道武林,尤其是注重清誉的门派看来,“破戒”已是污点,被逐出师门更是耻辱。
岳凌云眉头皱得更紧,他虽不喜玄寂咄咄逼人的态度,但“破戒被逐”这个事实,让他对玄心的观感也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柳清霜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明白了玄心为何自称“离寺修行”。
张庆更是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高僧呢,原来是个酒肉和尚!岳师兄,咱们刚才还跟他同桌,真是晦气!”
面对千夫所指,玄心心中却是异常平静。他甚至能感觉到,怀中那“胭脂泪”传来的寒意都似乎活跃了一丝,仿佛在呼应着这充满恶意的环境。而脑海中的【破戒僧系统】,依旧沉寂,似乎这场因“破戒”之名而起的羞辱,还不足以触发其机制。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玄寂那双充满愤怒与鄙夷的眼睛,声音清晰而稳定,传遍周围:
“阿弥陀佛。师兄所言,确为事实。贫僧昔日在寺,因故破酒戒,触犯清规,被逐出少林,此乃因果,贫僧从未否认,亦无怨怼。”
他坦然承认,反倒让玄寂和周围议论的人一愣。
玄心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然则,佛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戒律乃渡河之筏,登岸则舍。贫僧离寺,非是舍弃佛法,而是换一种方式修行,于红尘中体悟佛理,于磨难中砥砺佛心。破戒是过,然则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若只因一过,便认定此人永世沉沦,与魔无异,岂非违背我佛慈悲度化之本意?”
他这番话,既承认过错,又阐明己道,将“破戒”置于更宏大的修行框架之中,隐隐有辩驳玄寂那僵化戒律观之意。
玄寂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玄心:“强词夺理!歪理邪说!破戒便是破戒,乃十恶不赦之罪!你不但不思悔改,还敢在此妖言惑众,玷污佛法!今日贫僧便要替戒律院,好好教训你这孽障!”
话音未落,他竟猛地一掌拍出,直袭玄心面门!掌风凌厉,隐隐带有风雷之声,赫然是少林正宗的大力金刚掌!只是他含怒出手,掌力虽猛,却失了佛门掌法应有的沉稳厚重,多了几分狠戾。
这一下变生肘腋,谁都没想到这少林僧人竟敢在盟主寿宴上公然动手!
岳凌云脸色一变,低喝:“住手!”便要上前阻拦。柳清霜也手握剑柄。
然而,玄心的反应更快!
面对这熟悉又凌厉的一掌,他体内冰火太极漩涡骤然加速!他没有选择以硬碰硬,而是脚下自然而然地踏出了《醉罗汉拳》中那看似踉跄、实则玄妙的“醉步”!身形如风中柳絮,似倒非倒,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避开了玄寂这含怒一击。
同时,他右掌悄无声息地自袖中探出,并未蕴含多少刚猛劲力,而是将一丝高度凝聚、源于《金刚微言》的阴柔震劲,悄无声息地印在了玄寂拍空的手腕外侧!
这一下,借力打力,时机妙到巅毫。
玄寂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刁钻的震荡之力瞬间侵入经脉,整条手臂的力气仿佛被一下子抽空,那凌厉的掌势顿时溃散,脚下更是一个趔趄,若非身后弟子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当众出丑!
“你……!”玄寂又惊又怒,稳住身形,看向玄心的眼神已不只是愤怒,更添了深深的忌惮!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昔日寺中公认的“愚钝”师弟,离寺不过短短时日,武功竟已精进如斯!那诡异的身法,那阴柔难防的暗劲,绝非少林正统武学!
玄心收回手掌,依旧合十而立,仿佛刚才那精妙绝伦的应对只是随手而为。他看着满脸惊怒交加的玄寂,声音依旧平和:“师兄,戒嗔。此地乃皇甫盟主寿宴,动手动脚,恐非为客之道,亦有损少林清誉。”
他这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正是方才玄寂用来指责他的“少林清誉”。
玄寂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方才主动出手,已然理亏,更被玄心轻描淡写化解反制,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继续纠缠,只会让少林和自己更加难堪。
“好!好一个玄心!”玄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狠狠瞪了玄心一眼,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今日之事,贫僧记下了!他日若再行差踏错,落入贫僧手中,定不轻饶!我们走!”
他再也没脸待下去,带着几个噤若寒蝉的年轻弟子,转身拂袖而去,连贺礼都未曾送上,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厅。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经此一事,“少林弃徒玄心”、“破戒饮酒”、“武功诡异”等标签,已然深深烙印在了在场不少江湖人士的心中。众人看向玄心的目光,好奇、探究、鄙夷、忌惮……兼而有之。
岳凌云走了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玄心,欲言又止。
玄心却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对他微微一笑,复又坐下,端起了那杯已经凉透的清茶。
只是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中,一丝淡淡的无奈与坚定,悄然划过。
冤家路窄,风波骤起。这江湖之路,果然步步荆棘。然而,既已踏上,便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