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江南血
月色,是被揉碎了的银屑,不均匀地洒在江南水乡的夜雾里。
玄府的亭台楼阁,浸在这片朦胧的银辉中,静默如画。晚风穿过回廊,拂动池塘边的垂柳,也送来书房窗口溢出的、混合着墨香与淡淡檀香的气息。
书房内,灯花“噼啪”一声轻爆。
少年玄心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书案上,摊开的是一卷《论语》,旁边是他刚写就的一篇策论,墨迹未干,字迹端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劲。
“心儿,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母亲温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随即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羹走了进来。她穿着素雅的襦裙,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眉眼间尽是江南女子的柔美与对独子的关爱。
“娘,我再温习片刻,先生明日要考校的。”玄心起身,接过瓷碗,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用功也不在这一时,仔细伤了眼睛。”父亲玄文渊负手踱了进来,他身着青色儒衫,颌下三缕长须,面容清癯,眼神里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他看了看玄心的策论,微微颔首,“立意尚可,只是这‘民贵君轻’之论,还需更迂回些,锋芒过露,非处世之道。”
玄心垂首受教:“孩儿明白了。”
窗外,夏虫啁啾,与书房内的灯光暖语交织成一幅名为“家”的画卷。这是玄心十六年来早已习惯的安宁,是江南水汽氤氲出的、几乎凝滞的温柔。他以为,这样的夜晚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娶妻生子,如同父亲一样,将这份安宁传承下去。
然而,画卷的撕裂,往往只在一瞬。
起初,是极远处传来的一声短促的闷响,像是重物落水,又像是门闩断裂。声音很轻,湮灭在虫鸣风中,并未引起书房内三人的注意。
但紧接着,更多的异响传来了。
不再是闷响,而是锐器破风的尖啸,是瓷器坠地的粉碎声,是……某种压抑到极致、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属于人类的惨嚎!
“什么声音?”玄心猛地抬头,手中的瓷碗微微一颤。
玄文渊脸色骤变,那沉郁之色瞬间化为凌厉。他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并未推开,而是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身体便骤然僵硬。
窗外,原本静谧的庭院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数十道黑影。他们如同鬼魅,融于夜色,手中的兵刃在碎月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府中的护院闻声冲出来,呵斥声刚起,便被那些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了喉咙,鲜血泼洒在假山翠竹之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那不是战斗,是屠杀。高效的、冷酷的、毫无感情的屠杀。
“快!心儿,跟你娘进密道!”玄文渊猛地回身,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一把推开书架后的机关,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这是玄家祖上为避战乱所修,连玄心也只是幼时好奇进去过一次,早已遗忘在记忆角落。
“爹!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人?”玄心被父亲前所未有的慌乱吓住了,声音带着颤。
“别问!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活下去!”玄文渊用力将玄心和他母亲推向密道入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母亲已经泪流满面,死死抓住玄心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轰”一声被暴力撞开!
木屑纷飞中,一个黑衣人当先踏入。他并未蒙面,脸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模糊的雾气,让人看不清真切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冰冷、空洞,如同两口深井,倒映着书房内摇曳的烛光。
“玄学士,这么晚了,是要举家去哪里?”黑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
玄文渊将妻儿护在身后,挺直了脊梁,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阁下何人?我玄家书香传世,与世无争,何故遭此劫难?”
“与世无争?”黑衣人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声更难听,“玄学士,你错了。这世上,知道得太多,本身就是一种‘争’。”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是一柄狭长的弯刀,刀身弧度诡异,泛着蓝汪汪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怪只怪,你玄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玄心的耳膜,也刺穿了他十六年来的认知世界。
“不该知道的事?”玄文渊瞳孔猛缩,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瞬间闪过极度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你们是……是为了那……”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那柄弯刀,已经动了。
快!快得超出了玄心视觉捕捉的极限!他只看到一道蓝色的幽光闪过,如同夜空中坠落的毒流星。
玄文渊似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但他一个文弱书生,在那道幽光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幽光掠过他的脖颈,带起一溜血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玄心看到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总是充满睿智与温和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不甘,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绝望。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最后叮嘱他什么,却只有殷红的血沫涌出。
然后,那具支撑着他整个世界的脊梁,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去。
“爹——!”
玄心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呜咽。母亲死死捂住他的嘴,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他猛地拽入密道之中。
在书架合拢的最后一刹那,玄心的目光穿透那狭窄的缝隙,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人间地狱。
他看到母亲因回头去看父亲,被另一个黑衣人从背后一刀穿透胸膛,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那黏腻腥甜的触感,如同烙印。
他看到平日里伺候他起居的丫鬟小厮,像牲口一样被追逐、砍杀,惊恐扭曲的脸庞在刀光下明灭。
他看到那个为首的黑衣人,走到父亲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旁,用脚踢了踢,然后俯身,似乎在搜寻什么。最终,从父亲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一块非金非木、造型古拙的令牌状物品,随手揣入怀中。
火光开始蔓延,贪婪地舔舐着书籍、桌椅、帷幔……将他熟悉的、温暖的一切,都吞噬进赤红的炼狱。
浓烟顺着密道的缝隙钻入,呛得他几乎窒息。
黑暗,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
密道狭窄、潮湿、阴冷。玄心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上,母亲的体温正在迅速流失,最终变得和他身下的石头一样冷。
外面,杀戮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某种令人作呕的、血肉被烧焦的糊味弥漫进来。
他不敢动,不敢哭,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父亲的死状,母亲的血,下人们的惨叫,黑衣人那句冰冷的话……还有那块被搜走的、不知名的令牌……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恐怖的网,将他紧紧缠绕,拖入无底深渊。
“怪只怪你玄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不该知道的事……”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什么是“不该知道的事”?
父亲知道了什么?那块令牌又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从云端坠入地狱?
恨意,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疯狂滋生、蔓延。他恨那些黑衣人的残忍,恨他们口中的“不该知道”,恨这无常的命运,更恨自己的无力!如果……如果他有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是不是就能保护父亲,保护母亲,保护这个家?
可他没有。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连杀一只鸡都不敢。
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外面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灰烬的味道。
玄心依旧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瞳孔却没有任何焦距。脸上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和未干的泪痕,黏稠而冰冷。
他轻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触碰到母亲早已冰冷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随即,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怆和暴戾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哭泣。
但最终,从他那被血腥气堵塞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气音。
这气音里,没有佛号,没有祈求。
只有最原始、最绝望的……
……恨。
这一夜,江南的月色,被玄府冲天的火光染成了凄厉的猩红。
这一夜,书香墨韵,被浓稠的血腥气彻底覆盖。
这一夜,少年玄心的世界,崩塌了。一颗名为“复仇”与“疑惑”的种子,裹挟着淋漓的鲜血和冲天的怨气,深深埋入了他破碎的心田,只待未来的某一场雨,便要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巨树,或是……毁天灭地的业火红莲。
而远在千里之外,嵩山少室山巅,一声悠远、沉浑的钟声,穿透云层,悠然响起,仿佛跨越了时空,与这江南的血色夜晚,产生了一丝冥冥中无人能解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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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