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佛亦有火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浮华尽数吞没。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映照着这座古老都城的疲惫与深沉。玄心随着管事，默然行走在盟主府邸曲折的回廊与庭院之间，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偏厅中与皇甫雄的一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依旧在他心头盘旋。招揽，试探，告诫，以及那看似随意提及却又意味深长的“前朝宝藏”与魔教阴谋……这位武林盟主的城府与图谋，远比表面展现的更加深不可测。自己果断拒绝，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绝非他的道。即便前路荆棘密布，危机四伏，他也要凭自己的本心与双脚，趟出一条路来。
正思忖间，引路的管事在一处月亮门前停下脚步，侧身恭敬道：“玄心师父，由此门出去，便是府外街巷。小人职责在身，不便远送，师父请自便。”
“有劳了。”玄心合十还礼。
管事躬身退去，很快消失在府邸深处的阴影里。
玄心独自站在月亮门前，门内是气象万千却暗藏机锋的盟主府，门外是深邃莫测的江湖长夜。他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抬步欲行。
然而，脚步还未迈过门槛，斜刺里一道身影陡然闪出，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怒意与戾气，结结实实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月光黯淡，但玄心依旧一眼认出，正是去而复返的玄寂！
他显然并未真正离开，或者说，是特意在此处“恭候”。此刻的玄寂，脸色比在大厅时更加阴沉，那双因常年持戒而显得过于严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玄心，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个年轻僧人，此刻也是面带不善，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
“玄心！”玄寂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果然还没走！怎么，被盟主单独留下，是又攀上了什么高枝，得了什么好处，自觉高人一等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刻薄，充满了嫉恨与恶意。显然，他看到了玄心被管事引领离开大厅，又在此处被“礼送”，便自以为猜到了什么，心中那口因当众失手而未能发泄的恶气，瞬间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玄心眉头微蹙，心中那刚刚平复下去的波澜，因这无理的纠缠而再次泛起。他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玄寂：“师兄何出此言？贫僧与皇甫盟主只是叙话片刻，并无他事。天色已晚，师兄若无要事，还请让开去路。”
“叙话？哈哈哈！”玄寂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在这寂静的府邸外墙显得格外刺耳，“你一个破戒被逐的弃徒，有何资格与武林盟主‘叙话’？怕是摇尾乞怜，想借盟主的势，重回正道吧？还是说，你又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蛊惑了盟主？”
他越说越是不堪，言辞之恶毒，与其出家人的身份格格不入。那两个年轻僧人也跟着帮腔：
“玄寂师兄说得对！定是这厮巧言令色！”
“说不定是献上了什么从少林偷学去的武功秘籍，换取庇护呢！”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来。玄心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炽热的怒意，自心底深处猛然窜起，瞬间冲至胸膛，几乎要破喉而出！佛亦有火，何况人乎？玄寂这般不依不饶，当众羞辱不够，还要私下堵截，言语恶毒如斯，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他双拳在僧袖之中下意识地握紧，指节微微发白。体内冰火太极漩涡的运转陡然加速，冰寒与灼热两股内力在经脉中激烈碰撞、奔涌，仿佛两头被激怒的凶兽，渴望着宣泄与爆发！《金刚微言》的震劲在喉头凝聚，《醉罗汉拳》的刚猛力道在四肢百骸涌动。
只需一拳！只需蕴含《金刚微言》暗劲的一掌！他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让眼前这喋喋不休、面目可憎的玄寂立刻闭嘴，甚至让他为今日的言行付出惨痛代价！那一定很痛快，很解气！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体内躁动的内力而微微扭曲，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玄寂正骂得兴起，忽然感觉到一股森然寒意与炽烈怒意交织的诡异气息从玄心身上升腾而起，那平静的目光深处，仿佛有冰火在交织燃烧！他心中猛地一凛，后面的话竟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他身后那两个年轻僧人更是噤若寒蝉，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
然而，就在玄心几乎要按捺不住，即将遵循那最本能的愤怒反击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清音，在他脑海中骤然响起！
不是系统那通常带着某种引导或评判意味的提示音，而更像是一记警钟，一瓢冰水，当头浇下！
紧接着，一行淡金色的字迹，如同浮光掠影，在他意念中清晰浮现：
【嗔念炽盛，魔障将生。破“嗔戒”可得奖励，然嗔火焚心，亦损佛基。守心持正，嗔火自熄，可得《般若静心咒》感悟。】
破戒僧系统，终于在他怒意达到顶峰、即将失控的临界点，给出了回应！
但这回应，并非单纯的诱惑他去“破戒”发泄，而是在指出“破戒”可获得奖励的同时，更清晰地警示了“嗔火焚心”的危害！并且，给出了另一个选择——守心持正，化解嗔怒，同样能获得奖励（《般若静心咒》感悟）！
是遵循此刻汹涌的怒意，破戒发泄，获取即时但可能伴随心魔的反噬奖励？还是强行压下怒火，以佛法化解，走一条更为艰难却稳固的守心之路？
这突如其来的选择，如同醍醐灌顶，让玄心那几乎被怒火吞噬的理智，瞬间清醒了一丝！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愤怒，固然是因玄寂无理挑衅而起，但何尝不是自身修为不够、定力不足的体现？若轻易被外境所转，被嗔怒所控，那与玄寂这等被狭隘与嫉妒蒙蔽心智之人，又有何本质区别？即便以武力压制对方，也不过是逞一时之快，于修行无益，反而可能种下更深的恶因，助长心魔。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玄寂的辱骂是相，自己的怒意亦是相。若执着于此，便是着相，便是迷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另一段经文在心间流淌而过。
电光石火间，玄心做出了抉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口灼热的气息吐出。
随着这口气的吐出，他紧握的双拳一点点松开，体内那狂暴奔涌、几欲破体而出的冰火内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重新归于太极漩涡的掌控，虽然旋转速度依旧略快于平常，但那股躁动与毁灭的倾向已被强行压制下去。
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冰火怒焰，也渐渐熄灭，重新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潭水深处，似乎多了一丝历经淬炼的冷冽。
玄寂见玄心气势骤然收敛，还以为他是怕了，胆气复壮，脸上惊惧褪去，重新换上那副鄙夷与得意的神色，正要继续开口讥讽。
却见玄心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合十，动作庄重而缓慢。他不再看玄寂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而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合十的指尖，仿佛那里有整个世界的奥秘。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穿透夜色，直抵人心：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诵出，并非敷衍，而是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神与意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开始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声音初时还有些滞涩，仿佛在与内心残余的怒焰抗争。但渐渐地，那诵经声变得流畅起来，字字分明，句句入耳。没有运用《金刚微言》的内力去增强效果，只是最纯粹、最本真的诵念。
然而，在这静谧的夜晚，在这充满恶意的围堵之下，这平和而坚定的诵经声，却仿佛拥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它不尖锐，不激昂，却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燥热的空气，冲刷着弥漫的戾气。
玄寂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他张着嘴，后面恶毒的言语却仿佛被这诵经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这平静的经文，比任何怒骂反击更让他难受，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此刻内心的丑陋与不堪。那一声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仿佛在嘲讽着他的执着与嗔恨。
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僧人，更是面露惭色，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玄心继续诵念着，心神随着经文逐渐沉静、空明。那炽盛的嗔怒之火，在般若智慧的观照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渐渐消融。他不是强行压抑，而是以佛法真意，去观照、去化解这愤怒的根源。
当最后一句“菩提萨婆诃”缓缓落下，玄心重新抬眸，看向玄寂。他的目光已然彻底平静，如同雨后的晴空，清澈而深邃，再无半点波澜。
“师兄，”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执着于过往是非，嗔恨于他人际遇，皆是自寻烦恼，徒增业障。贫僧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等待玄寂的反应，径直从依旧僵立当场的玄寂身边走过，步履从容沉稳，仿佛刚才那场充满恶意的围堵与内心的滔天怒火，从未发生过。
夜风拂过他月白色的僧袍衣角，飘然远去。
直到玄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玄寂才仿佛从梦魇中惊醒，浑身一颤，脸色苍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有那《心经》的余韵，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而玄心，在走出很远之后，才缓缓停下脚步，靠在一处冰冷的墙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强行以佛法化解嗔怒，心神损耗不小，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轻松感，却弥漫心头。
【叮！守心持正，嗔火自熄。获得《般若静心咒》基础感悟。心性修为小幅提升。】
系统的提示音适时响起，一股清凉宁静的意念流入心田，正是《般若静心咒》的入门奥义，对于平复心境、抵御外魔有奇效。
佛亦有火，然真火在于智慧，在于慈悲，在于那怒目金刚背后，对众生疾苦的深切悲悯与对自身心魔的清醒降伏。今夜这一关，他终究是以“守心”而非“破戒”的方式度过，其收获，远比单纯发泄怒火、获取奖励，要珍贵得多。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辰寥落，却有一颗格外明亮。
路还长，魔障仍多，但心灯不灭，便可行至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