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忍辱负重
管事前头引路,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将寿宴大厅的喧嚣与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夜色渐浓,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显得幽深而静谧。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夜香,以及远处尚未散尽的宴席酒气。
玄心步履沉稳,跟在管事身后,心神却并未放松。皇甫雄单独相邀,时机微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见他受辱后的安抚?是对他这“少林弃徒”身份的好奇与试探?还是与那“前朝宝藏”、“靖难盟”乃至苏墨染所言的阴谋有所关联?
他体内太极漩涡缓缓转动,冰火内力流转周身,保持着最佳的应变状态。怀中“胭脂泪”的寒意如同一个冷静的警示,提醒着他这府邸深处可能潜藏的危险。
偏厅位于主宅东侧,不算宏大,却极为雅致。门前两株古梅,枝干遒劲,虽未到花期,却自有一股清冷气韵。管事在门外停步,躬身道:“盟主已在厅内等候,师父请自便。”说罢,便悄然退下,消失在廊道拐角。
玄心在门前略一驻足,整了整僧袍,这才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雕花木门。
厅内陈设简洁,燃着上好的檀香,味道清幽宁神。四壁悬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字画,靠窗设有一张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齐备。而在厅堂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两把座椅。武林盟主皇甫雄,此刻已换下那身喜庆的锦袍,穿着一件藏青色常服,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深山古寺图》,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沉思。
听到开门声,皇甫雄并未立刻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来了?坐吧。”
声音浑厚,却少了寿宴上的洪亮与热情,多了几分内敛与深沉。
“阿弥陀佛。贫僧玄心,见过皇甫盟主。”玄心合十行礼,依言在客座坐下,身姿端正,目不斜视。
皇甫雄这才缓缓转过身。烛光下,这位年过六旬的武林泰斗,脸上少了那份刻意营造的红光与豪气,眼角的皱纹显得深刻了些许,那双眸子却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玄心,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玄心师父,”皇甫雄在主人位坐下,自己动手斟了两杯清茶,将一杯推到玄心面前,“今夜寿宴,人多嘴杂,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盟主言重了。贫僧能受邀前来,已是荣幸。”玄心接过茶杯,却未饮用,只是捧在手中。
“你那师兄玄寂,性子是急躁了些,戒律院出身,难免对规矩看得重些。”皇甫雄端起自己那杯茶,呷了一口,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过,他当众提及旧事,确也让你难堪了。”
玄心心中微动。皇甫雄果然注意到了方才的冲突,而且此刻提及,绝非只是寒暄。
“师兄所言俱是事实,贫僧并无怨怼。”玄心平静道,“破戒受惩,乃因果循环。只是佛门广大,亦容悔过修行之路。”
“哦?”皇甫雄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玄心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悔过修行?所以你离了少林,依旧身着僧袍,行走江湖,便是你选择的‘修行’之路?只是这江湖,不比寺庙清净,人心叵测,规矩……也并非只有佛门的戒律。”
他这话意有所指,似乎不仅仅指玄寂的责难。
“贫僧明白。”玄心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正道亦有正道的法度。贫僧行走其间,但求问心无愧,不违本心,不悖天理。”
“问心无愧,不违本心……”皇甫雄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忽然话锋一转,“玄心师父,你觉得老夫今日所提‘靖难盟’之事,如何?”
果然来了。玄心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淡然:“盟主高瞻远瞩,欲整合正道之力,共御外侮,此乃造福武林、泽被苍生之善举。只是,兹事体大,牵涉甚广,需得各方齐心,方能成事。”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肯定了提议的正面意义,又点出了其中的困难,等于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皇甫雄似乎并不意外他这滑不溜手的回答,呵呵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是啊,齐心……最难便是齐心。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权,也有人……或许只为心中一口不平之气,或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譬如那近来江湖上流传的‘前朝宝藏’之说,便引得无数人蠢蠢欲动,甚至……可能引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勾结一些不该勾结的势力。”
玄心心中一震!皇甫雄竟然主动提及了“前朝宝藏”!而且,听其语气,似乎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掌握着更多内情!
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露出适当的疑惑:“前朝宝藏?贫僧孤陋寡闻,倒是未曾听闻。此等捕风捉影之事,恐怕多是江湖谣传,当不得真吧?”
“谣传?”皇甫雄深深看了玄心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有时候,谣言往往比真相传播得更快,也更能搅动风云。老夫坐镇金陵多年,有些风声,听得总比旁人清楚些。”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玄心师父,你可知,为何那魔教近来活动频频,甚至不惜与朝中某些败类勾结,意图引狼入室?”
玄心呼吸微滞。皇甫雄竟然连魔教勾结朝中权贵、意图引异族入关的事情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立场?是正道盟主在追查此事,还是……另有所图?
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魔教行事,向来诡秘歹毒,其用心,贫僧难以揣测。”
“他们的用心,或许就与那‘宝藏’有关。”皇甫雄坐直身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当然,这只是老夫的猜测。或许是有人想借魔教之手,搅乱天下,从中渔利;也或许是魔教自己,想借这‘宝藏’之名,行那颠覆之举。无论如何,这潭水,已经越来越浑了。”
他端起茶杯,慢慢品着,不再言语,似乎在给玄心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玄心心念急转。皇甫雄这番话,信息量巨大,且真假难辨。他是在警告自己?还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知晓内情,甚至是否与某些势力(比如苏墨染)有牵连?他告诉自己这些,目的何在?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良久,皇甫雄再次开口,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了些许:“玄心师父,你年轻,有慧根,武功根基也颇为奇特(显然注意到了他与玄寂交手时的表现)。只是,你这‘破戒僧’的身份,在这讲究出身与清誉的正道武林,终究是步履维艰。今日之辱,或许只是开始。”
他目光中带着一种仿佛长辈般的“关切”:“老夫与你少林方丈,也算故交。看你独自飘零,于心不忍。若你有意,老夫或可在这金陵,为你谋一清净落脚之处,暂避风雨。甚至,若你愿意,这‘靖难盟’初创,也需要一些……不同背景,却有能力的人手。”
招揽!
玄心瞬间明白了皇甫雄的最终意图。先是以“前朝宝藏”、“魔教阴谋”等重磅信息震慑,再以“关怀”与“前途”诱之,目的便是想将他这身份特殊、武功不俗的“破戒僧”收归麾下!至于收归之后是真心培养,还是作为一枚特殊的棋子使用,就不得而知了。
这或许能解释为何他在受辱之后,反而得到单独接见。在皇甫雄这等人物眼中,一个受尽白眼、孤立无援的“弃徒”,或许正是最容易招揽和控制的对象。
玄心感到怀中“胭脂泪”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些。他缓缓放下一直未动的茶杯,双手再次合十。
“阿弥陀佛。”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盟主美意,贫僧心领。然则,贫僧离寺修行,本为磨砺己心,体悟世间。风雨也好,羞辱也罢,皆是修行路上必经之景。若为避风雨而觅屋檐,为图安逸而附权势,恐违初心,亦非修行正道。盟主所谋乃大事,贫僧德薄能鲜,恐难胜任,唯有辜负盟主一番盛情了。”
他拒绝了。拒绝得干脆,理由也冠冕堂皇,将个人修行置于权势招揽之上。
皇甫雄脸上的“关切”之色慢慢敛去,那双鹰眸盯着玄心,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年轻的僧人。厅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良久,他才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公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容:“既然玄心师父志在修行,老夫也不便强求。人各有志,殊途同归。只是这江湖路险,师父还需多加小心。尤其是……莫要因一念之仁,或是一时冲动,沾染了不该沾染的是非,站错了队伍。”
最后一句,语气平淡,却隐隐带着一丝寒意与告诫。
玄心起身,躬身一礼:“多谢盟主提点。贫僧谨记。夜色已深,不敢再多叨扰,就此告辞。”
“嗯。”皇甫雄点了点头,并未起身相送,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来人,送玄心师父出府。”
之前那名管事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外,恭敬地引路。
玄心再次合十一礼,转身,随着管事离开了这间气氛微妙的偏厅。
走出偏厅,夜风拂面,带着清凉。玄心深吸一口气,将方才厅内那无形的压力缓缓吐出。皇甫雄的招揽与告诫,无疑证实了他所处的漩涡之深、之险。这位武林盟主,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他拒绝了招揽,也意味着可能失去了一个暂时的庇护所,甚至可能引起了皇甫雄的某些不满或忌惮。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然而,玄心心中却并无多少惧意,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清明。寄人篱下,受人驱使,非他所愿。即便前路再难,他也要凭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破戒”之路。
他摸了摸怀中冰冷的“胭脂泪”,又想起苏墨染那双决绝的眼眸。
忍辱负重,非是怯懦,而是为了保有选择道路的自由与清醒。今夜之辱,盟主之诱,皆是淬炼。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天幕上几颗疏朗的寒星,目光坚定,大步向着府外走去。
江湖风雨,方兴未艾。而这孤独的破戒僧,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