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李东阳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囚服,靠坐在冰冷的石榻上,闭目养神。
他的面容清廋,多日的囚禁,让他更显苍老。
牢房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低着头的杂役提着食盒,将一份简单的饭食递了进来。
一碗米饭,一碟小菜,一份烧鹅。
李东阳缓缓睁开眼,道了声:“有劳。”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伸手去接那粗糙的陶碗,就在双手接触的瞬间。
他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被悄然塞入了他的掌心。
那杂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递完饭食便迅速退开,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牢房内重归死寂。
李东阳摊开手掌,那是一个不足寸许的青色小瓷瓶。
瓶身冰凉,样式普通,却透着一种不详的精致。
他太熟悉这种瓶子了。
宫中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往往就是盛放在这等不起眼的容器里。
鸩酒?牵机?
他握着瓷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瞬间,脑海中电光火石。
他已明白了这瓶药的含义,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这绝非皇帝旨意。
若是陛下赐死,即便不是明正典刑,也会有一道体面的旨意。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以示天恩浩荡,全其大臣之节。
如此鬼祟隐秘,只能来自曾经寄予厚望的后辈。
“介夫……”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是杨廷和。
只有他,才会如此费尽周折,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送来这最后的“体面”。
皇帝要的是震慑天下的酷烈,而杨廷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争取到了这微不足道,却重于千钧的解脱。
想到此,李东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颤抖。
他一生历经风浪,自诩看透生死。
但当死亡以这种具体形式握在手中时,那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依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呵……呵呵……”
他忽然低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充满自嘲。
原来,自己也终究是俗人一个。
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什么视死如归?
事到临头,这副皮囊依旧诚实地表达着它的恐惧。
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雄才大略的帝王?
秦始皇遣徐福东渡,汉武帝求仙问道,唐太宗晚年服食丹药,哪一个不是在死亡面前失了方寸?
真正能像汉高祖刘邦那般,病重拒医,直言“命乃在天”的,千古能有几人?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吸,试图平复那失控的战栗。
过了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去。
既然结局已定,恐惧也无用,徒惹人笑。
他将那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
端起了那碗米饭。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他细细地咀嚼着每一粒米,感受着那粗糙的口感划过喉咙。
吃完米饭,他又拿起那只烧鹅。
对于大油的食物,李东阳并不喜欢吃。
但对于这只烧鹅,他将吃的津津有味。
直到最后一块骨头上的肉,被吃的干干净净,他才慢慢停止。
他在用这种方式,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吃完饭,他将碗筷整齐地放回食盒旁。
重新坐回石榻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他目光变得悠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墙,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涌。
少年时在湖广茶陵的寒窗苦读,青灯黄卷。
青年登科,进士及第,风光无限,登堂入室。
从翰林院清贵的编修,到各部堂的历练。
一步步,谨小慎微,却也满怀壮志,想着要涤荡污浊,澄清玉宇。
入阁参预机要,成了世人眼中权倾朝野的“阁老”。
权力的滋味品尝过,与人倾轧的无奈经历过,平衡朝局的艰辛体会过。
他自问,这数十年来,或许有权谋,有妥协。
但内心深处,那个最初的目标从未改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求的,不过是在青史之上,能留下一个“文正”的谥号。
“文正”!士大夫毕生追求的至高荣宠!
为了这个目标,他殚精竭虑。
甚至不惜在此番皇帝推行新政、朝局动荡之际,行此“矫诏清君侧”的险招。
他并非不知成败难料,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遏制可能出现的“暴政”苗头,个人的生死荣辱,可以置之度外。
可最后呢?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自己成了阶下囚,成了皇帝立威的祭品,家族门生亦受牵连。
“文正”?
恐怕日后史书上,自己只会是一个“逆臣”吧?
想到这里,李东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自嘲,有悲凉,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诉说道:
“先帝,臣今日便要来见您了。”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变得坚定起来。
“臣这一生,于国事,臣问心无愧!
先帝托付,臣竭尽全力!
事之不成,非臣不忠,实乃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诉说完毕,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神情变得异常平静。
他缓缓拿起那个青色的小瓷瓶,拔开塞。
颤抖着将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放入口中。
液体入喉,带着一丝奇异的甜腥。
很快,一股剧烈的绞痛从腹部猛地传来。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他想再说些什么,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油灯的光晕在眼前涣散。
最终,那挺直了一生的脊梁,无力地松垮下来。
曾经搅动大明风云的内阁首辅。
如同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诏狱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