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
朱厚照刚刚批阅完几份奏章,殿外便传来了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刘瑾和谷大用,一前一后,躬身趋步而入。
两人的脸色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凝重。
“皇爷,”
谷大用率先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诏狱那边刚传来消息,昨夜李东阳,死了。”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朱厚照缓缓抬起头,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层冷冽所覆盖。
“哦?”
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却比厉声呵斥更令人胆寒。
“他是怎么死的?”
谷大用额角已然见汗,头垂得更低。
“回皇爷,全身抽搐,五官扭曲,七窍留有淡淡的血痕。
经初步查验,是饮了‘牵机’之毒而亡。”
“‘牵机?”
朱厚照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得很。
朕刚准备将他处以极刑,他就喝了牵机,很明显有人想要给他留个体面。
在这种形势下,还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搞风搞雨,这些人真是不拍死啊。
昨天都是谁接触过李东阳,这一点可查清楚了?
谷大用浑身一颤,几乎要跪倒在地。
“皇爷息怒!奴婢已初步查问过,昨日除了轮值的守卫按例送饭,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异常?”
朱厚照嗤笑一声。
“若是没有异常,那瓶能让人肠穿肚烂的牵机药,难道是凭空飞进诏狱,自己钻到李东阳嘴里的?”
“奴婢该死!奴婢愚钝!”
谷大用噗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
“奴婢这就加派人手,彻查昨日所有进出诏狱之人,定将……”
“不必了。”
朱厚照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你去文渊阁,将焦阁老请来,朕和他有要事相商。”
朱厚照淡淡吩咐道。
谷大用忠诚可靠,执行命令不打折扣。
但论及洞察人心、追查阴私,他远不如在底层摸爬滚打、历经无数阴暗伎俩才爬上来的刘瑾。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交给刘瑾去办,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奴婢遵旨。”
谷大用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朱厚照与刘瑾二人,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压抑。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刘瑾身上。
“刘瑾,你觉得此事会是谁的手笔?”
刘瑾并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
“皇爷明鉴,诏狱乃天牢重地,守备森严,蚊蝇难入。
能在这等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瓶致命毒药送到钦犯手中。
放眼整个大明,有此能力者,屈指可数。”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
“奴婢思来想去,其中嫌疑最重者,当属保国公,朱晖。”
“朱晖?”
朱厚照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皇爷圣明。”
刘瑾不慌不忙地分析道。
“保国公此前因不愿意出兵平乱,被皇爷恩旨回府静养。
其弟朱暟、朱暕等人,亦被免去在锦衣卫的职务。
皇爷此举,乃是为了整肃纲纪,再造大明,用心良苦。”
他先捧了皇帝一句,话锋随即一转:
“然而,保国公府世代勋贵,骤然失势,难免心生怨望。
更重要的是,其弟朱暟,曾执掌诏狱多年,即便如今闲居在家,其在诏狱内的旧部门生,盘根错节。
若想利用往日情分,往里面悄无声息地送点‘小东西’,恐怕并非难事。”
朱厚照微微颔首,刘瑾的分析,与他自己内心的猜测不谋而合。
保国公府确实具备这个能力。
但他心中仍有一丝疑虑。
朱晖虽被罢官,但保国公的爵位仍在,世袭罔替,荣华富贵不减。
他为何要铤而走险,来蹚文官这趟浑水?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驱动。足以让他相信,值得押上全族性命赌一把的‘利益’。
在如今的局势下,谁又能给朱家,给出让朱晖相信的承诺呢?
“刘瑾,”
朱厚照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办。
给朕仔细地查,记住,朕要的是证据,是铁证!”
刘瑾脸上立刻浮现出狠厉的神色。
他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嗜血的兴奋:
“皇爷放心!
奴婢定然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别说他是个国公,就算他是阎王殿里的判官。
只要皇爷一声令下,奴婢也定将他的生死簿揪出来,呈到御前!”
朱厚照缓缓点头,挥手示意,刘瑾速去查办。
刘瑾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文华殿。
刚走没几步,就迎面碰到了前来觐见的焦芳。
焦芳看到刘瑾,快走了两步,躬身行礼。
“见过刘公公。”
刘瑾连忙还礼。
“焦阁老,如今你执掌内阁,位高权重,我可不敢受阁老的礼。”
焦芳脸上堆满笑容。
“公公这是哪里话,当年若不是你在陛下面前,举荐我,哪有我的今日。
刘公公还是叫我的字,更加顺口一些。”
刘瑾见他身居高位,还没有忘本,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孟阳,你我同为皇爷效力,又何必分什么彼此?
你还欠我一顿酒呢,可别忘了。”
焦芳努力回忆,这才想起当日刘瑾出城代表天子,前去劳军。
百官在城门口相送,两人约定回来之后,一起饮酒。
刘瑾在劳军之时,王守仁突然兵谏,将刘瑾抓了起来。
京城一时间也风声鹤唳,动乱不止。
后来经过皇帝的谋划,最终平定了骚乱,稳定了京城局势。
但善后工作,千头万绪,应接不暇。
焦芳也就把战刘瑾饮酒之事,忘在脑后。
“老了,真是老了。”
焦芳拍着脑袋,有些谦意。
“这段时间,政事繁多,请公公饮酒之时,忘了一干二净。”
焦芳行礼赔罪。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在寒舍摆下酒宴,咱们两个不醉不归。”
刘瑾哈哈大笑。
“刚才相戏尔,孟阳不必当真。”
焦芳笑着接话。
“这一点我自然知道,但今晚酒宴,可不能变了。”
“今日有皇命在身,酒是喝不成了,来日方长,倒也不急在这一天。”
“何事如此着急?”
“李东阳昨日在诏狱服毒!”
“什么?”
他虽然知道,李东阳必然能逃性命,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心中一惊。
他与李东阳是同科出身,平素多有争执,可若是说两人有多少深仇大恨,倒也不至于。
说到底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
仔细琢磨刚才的对话,焦芳敏锐捕捉到服毒两个字。
他瞬间明白了刘瑾要处理的事情。
他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礼,开始向文华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