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杨廷和迎入暖阁。
朱晖正要吩咐下人重开酒宴。
杨廷和却挥手制止。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国公爷,元辅身陷囹圄,罪名已定。陛下天威煌煌,我回天乏术。
我今夜冒昧前来,非为公事。
有一事相求——”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盼国公爷,能予元辅一个体面。”
“体面”二字,他咬得极重,在这寂静的暖阁里回荡,撞在朱晖的心头。
朱晖原本以为对方是奉了皇帝旨意前来。
可他没有想到,杨廷和一出口竟然是这个无厘头的理由。
他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将手中一直摩挲的酒杯顿在桌上。
“杨尚书!”
朱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李东阳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你竟敢在这个时辰,潜入我府,商议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就不怕陛下知晓,让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吗?”
面对这几乎是指着鼻子的斥问,杨廷和却仿佛浑然未觉。
他极其自然地走到客位前,拂了拂衣袍,从容坐下。
“国公爷多虑了。
我在朝堂宦海沉浮数十载,若连身后的尾巴都分辨不清。
恐怕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今夜之行,安全无虞。”
这番自信到近乎狂妄的言辞,让朱晖心头一凛。
但他脸上的冰霜并未融化,反而更厚了一层。
他不能,也不敢接这个话头。
“李东阳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朱家世代深受国恩,以‘忠君爱国’为家训。
屹立不倒百余年,靠的便是谨守臣节,不越雷池半步!”
朱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表演式的决绝。
“此等浑水,我朱晖绝不会蹚!
杨尚书,请回吧!
我身体不适,就不送你了。”
说罢,他作势欲起,端茶送客的姿态摆得十足。
按照官场常态,话已至此,来访者无论如何都该识趣告辞了。
可杨廷和,偏偏就不是那“正常”之人。
他非但没动,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带着几分讥诮。
“国公爷,陛下将朱家子弟悉数罢黜,令您闲居府中。
到了这个时候,国公爷竟还能有如此忠君之心,实在令我敬佩万分。”
他话锋一转,如同毒蛇吐信。
“只是,我不禁想起,英国公张懋,对陛下的忠心,想必亦是不遑多让。
可结果呢?一杯鸩酒,一世荣华,烟消云散。
不知国公爷可还记得您那位舅舅?”
“你……!”
朱晖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英国公张懋的下场,是他心底最深的噩梦,最不敢触碰的逆鳞!
杨廷和此举,无异于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国公爷息怒。”
杨廷和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语气依旧平稳。
“我此来,实有一句良言相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想要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屹立不倒,有时,需得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
朱晖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
“陛下只是一时被刘瑾等奸宦所惑!
待陛下明察秋毫,未必不会重新启用我朱家!”
“哦?”
杨廷和眉毛微挑,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若陛下真有重新启用国公之心?
又何必如此急不可耐,将朱家在京营、在锦衣卫的权柄,剔除得如此干干净净?
这岂是‘闲住’,这分明是掘根啊!”
“掘根”二字,像两把冰冷的铁锥,狠狠凿穿了朱晖自我安慰的心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杨廷和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
他沉默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抛弃的怨恨,攫住了他的心脏。
良久,朱晖才嘶哑地开口,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即便陛下不再重用,我朱家尚有国公之位。
依旧是世袭罔替的勋贵,享不尽的金银田庄。
即便做个富贵闲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为何要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替你行此险要之事?”
“风险?”
杨廷和轻轻摇头,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事于旁人,或许是难如登天。
但对国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朱晖的几个弟弟都在锦衣卫中任职。
虽然被免职,但对于锦衣卫的影响,依旧不容小觑!
神不知鬼不觉,往监牢中送个瓷器,又有多少难度?
“只要国公爷肯施以援手,这份雪中送炭之情,我没齿难忘。
他日若风云变幻,朝局有需,我在此立誓,必倾力相助,确保勋贵之首。
权柄划分,必让国公爷称心如意!”
权势!失落的权势!
杨廷和的话语,如同魔鬼的低语,精准地撩拨着朱晖内心最深处。
习惯了掌控他人生死,习惯了前呼后拥,如今门庭冷落鞍马稀的日子,对他而言比死更难受。
权势是蚀骨的毒药,一旦尝过,就再也无法戒除。
朱晖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神中闪烁着剧烈挣扎的光芒。
他心动了,但数十年的官场生涯让他保留了最后一丝警惕。
“杨尚书画得一手好饼。”
朱晖冷笑一声,带着审视。
“如今朝局动荡,陛下心思莫测。
今日你杨尚书看似圣眷正浓,可谁能保证,明日你不会是第二个李东阳?
到那时,你这空口承诺,我去找谁兑现?”
面对这最现实的质疑,杨廷和非但没有回避,反而露出了今夜第一个近乎真诚的表情。
“国公爷所虑,合情合理。
但请国公细想,元辅在内阁十余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天下督抚,多少出自其门下?
此非一人之情,乃是整个文官体系欠您的人情!”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今日纵使我明日便倒台。
后来者,无论是谁主事,只要他仍需倚仗士林清议,只要他仍自诩为读书种子,得知此事,都不得不承您保国公这份情!
这份香火情,比任何个人的承诺,都更靠得住。”
文官情谊!体系的力量!
朱晖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太明白这帮读书人的能量了!
他们前赴后继,如同潮水。
无论皇帝多么强势,最终都不得不与他们共治天下。
这份投资,赌的不是杨廷和个人的前程,而是文官集团未来的回报!
这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朱晖脸上的挣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断。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杨廷和:
“好!此事我,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杨廷和面前。
“杨尚书,望你牢记今夜之诺!”
杨廷和也随之起身,他整了整衣冠,然后,对着这位失势的国公,极其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国公爷相助之情,我谨记于心,绝不敢忘!”
暖阁之外,寒风凛冽;
暖阁之内,一场影响深远的暗流,已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