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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窑底埋着旧瓷片

周师傅是第三天天亮时来的。她照旧戴顶蓝布帽,手里拎着个竹编筐,筐里装着把小铲子和半袋新采的茉莉花瓣——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得透亮。

“金缝凝得差不多了?”她蹲在陶窑前敲了敲窑壁,声音比老巷的石板还沉,“我昨儿半夜听窑响,就知道你俩把魂凑齐了。”

庄雨眠正用软布擦那只嵌着碎瓷片的杯子,听见这话指尖顿了顿,布巾上的水珠滴在杯口的金缝上,顺着纹路滑下去,没留下半点印子。“周奶奶。”她往旁边挪了挪,给周师傅腾地方,“您怎么知道……”

“我埋的那个瓷杯被挖出来了呗。”周师傅往窑里添了把柴,柴枝上的茉莉花瓣被火烘得发卷,香得更烈了,“你妈走前攥着我手说,等齐小子敢往窑里添柴了,就让我把那杯子刨出来。”

齐铭磊刚从巷口的杂货铺买了米回来,听见这话手里的米袋晃了晃,白花花的米洒在青石板上,像落了层霜。他蹲下来捡米时,看见周师傅从竹筐里拿出只杯子——淡青的,比庄雨眠那只小圈,杯底刻着两个小字:“铭磊”,刻痕里填着金粉,是刚描没多久的样子。

“你妈当年烧这杯子时,窑温没稳住。”周师傅把杯子往他手里塞,杯壁还带着点潮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她说等你来了南城,就把杯子埋在茉莉树下养着,养到你敢面对自个儿了,再拿出来用。”

齐铭磊捏着杯子的指尖发颤。杯底的刻痕浅,是怕刻深了裂瓷,金粉填得却匀,每道缝都描得仔细——像庄雨眠描他那块碎瓷片时的样子。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消防通道看见庄雨眠时,她背包上的碎布沾着茉莉花瓣,原来从那时起,就有什么东西在往一块儿凑了。

“季宴走前托我给你带句话。”周师傅往窑里又添了把柴,火星子蹦出来落在她的蓝布帽上,她没拍,“他说当年你妈让他去国外,不光是怕耽误前程,是怕他总盯着雨眠,忘了自个儿的路。他还说……”周师傅顿了顿,往齐铭磊手里塞了颗茉莉糖,“他在国外开了家陶艺坊,墙上挂着你妈烧的第一只杯子,杯口描的茉莉,还是当年他初学描的样子。”

庄雨眠把擦好的杯子摆在窗台上,两只杯子并排站着,淡蓝的描着整朵茉莉,淡青的刻着名字,金缝在晨光里亮得晃眼。“周奶奶,窑温够了,能烧新杯子了不?”

“够了。”周师傅摸了摸窑壁,掌心贴在上面焐了焐,“不过得先把窑底的旧瓷片清出来——你妈当年总说,旧瓷养窑,可积多了也挡火气。”

齐铭磊跟着庄雨眠往窑里看时,才发现窑底堆着不少碎瓷片:淡粉的、米白的、浅褐的,都沾着黑灰,是烧了多年的样子。庄雨眠用小铲子往外扒时,指尖碰着块半透明的瓷片,边缘沾着点浅紫——是他掉在天台的那块,上面还留着他掌心的血痕,被窑火烘得凝在瓷片上,像朵小小的花。

“这是……”庄雨眠把瓷片捏起来时,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

“我妈说每个人都有块旧瓷片。”周师傅蹲在窑边抽烟,烟杆是老竹根做的,“有的是摔裂的杯子,有的是没说出口的话,埋在窑底养着,等遇见能补的人了,就跟着火气飘出来了。”

齐铭磊把淡青杯子往窑口放了放,让火气烘着杯底的金粉。他看着庄雨眠把碎瓷片一片一片往外捡,指尖沾着黑灰也没拍——她的指尖比刚来设计院时糙了些,揉陶泥揉出的薄茧蹭在瓷片上,沙沙响。

“晚上烧情侣杯?”他忽然问,声音比窑火还暖。

庄雨眠回头时眼里闪着光,梨涡陷得很深:“烧。烧两只带把手的,你一只,我一只,把手缠上麻绳,冬天握着不凉。”

周师傅在旁边笑,烟圈从嘴里飘出来,混着茉莉香往天上飘:“再烧只小的,给将来的娃娃留着。”

庄雨眠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小铲子往地上磕了磕,黑灰溅在齐铭磊的裤脚上,他没拍,只是弯腰把她手里的碎瓷片接过来——他的手大,能把她捡的瓷片都攥在掌心,暖得像揣了把小炭火。

日头慢慢往中天爬时,窑底的旧瓷片清得差不多了。庄雨眠把新揉的陶泥往窑边放,泥里掺着今早采的茉莉花瓣,揉得匀匀的,像把春天都裹在了里面。齐铭磊蹲在她旁边,学着周师傅的样子往窑里添柴,柴枝碰着窑壁发出轻响,和两人的呼吸混在一起,软乎乎的。

他忽然想起在易安和余娉那间老房子里时,吧台上的碎瓷片泛着冷光。那时他总觉得自己是块捂不热的旧瓷,却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有人蹲在窑前陪他清旧瓷片,有人把刻着他名字的杯子埋在茉莉树下养着,有人愿意和他揉一团带香的陶泥,等窑火慢慢烧。

窑里的火气越来越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得严严实实的。周师傅收拾竹筐要走时,回头看了眼——窗台上的两只杯子在光里泛着暖,窑口飘着茉莉香,青石板上的米还没捡完,却没人急着动了。

“慢慢烧。”她往巷口走时,蓝布帽在风里晃了晃,“烧瓷急不得,过日子也一样。”

林小满捏着那颗茉莉糖蹲在窑前,糖纸在指尖捻得发皱。日头把他的影子缩成一小团,贴在青石板上,倒衬得窑口的火光愈发暖。他忽然抬头往巷口望——刚才沈言说要去买新的陶泥,此刻却不见人影,只有风卷着茉莉花瓣往窑里飘,落在柴枝上,燎起细碎的火星。

“沈哥总这样。”庄雨眠往窑里添了把柴,柴枝撞着窑壁发出轻响,“说去买东西,转头就蹲在杂货铺跟老板唠嗑。”她指尖蹭过林小满的画夹,刚才散落的画纸已被仔细叠好,最底下那张画着个模糊的女人影,站在陶窑前,手里捏着支金粉笔。

林小满赶紧把画夹往怀里拢了拢,耳朵红得像被窑火烤过。“是我妈。”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爸说她烧瓷时总爱哼歌,调子软乎乎的,跟……跟庄姐你似的。”

齐铭磊正用粗布擦那只淡青杯子,闻言动作顿了顿。杯底的“铭磊”二字被擦得发亮,金粉在光下闪着细粒——他忽然想起信里的话:“烧瓷时得带着笑,瓷才暖。”庄雨眠妈写这话时,大抵也是笑着的,像此刻庄雨眠蹲在窑前,睫毛上沾着陶泥灰,却弯着眼睛看林小满。

周师傅编完竹筐,拎着往灶房走。经过陶坛时踢了踢坛身,闷响从坛底滚出来:“里头还剩小半坛酒,留着给小满烧第一只杯子用。”她往林小满手里塞了把竹制茶针,“你爸要是看见你揉泥的样子,指不定蹲窑前哭呢。”

林小满捏着茶针的手猛地一颤。针尖蹭过掌心,划出道浅痕,他却没觉疼——刚才周师傅说“你爸”时,语气熟得像在说老熟人。他张了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低头往陶泥盆里瞅:刚才掉在地上的陶泥被庄雨眠捡了回来,掺了新的茉莉花瓣,揉得匀匀的,像从没摔过似的。

沈言是踩着暮色回来的。手里拎着袋陶泥,还揣着包炒花生,往桌上一倒,蹦出颗滚到林小满脚边。“刚遇着林叔了。”他剥着花生往嘴里塞,油沾得指尖发亮,“就在巷口老槐树下,说等小满烧完杯子,带他去看新窑——去年在城郊盘的,比老巷这窑大两倍。”

林小满捏着花生的手停在嘴边。窑火映在他眼里,亮得像落了两颗火星。“我爸……他还烧瓷吗?”

“烧!”沈言嚼着花生含糊不清地说,“前儿还托周师傅带陶泥呢,说要烧只带把手的杯子,给……给你妈留着。”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马灯轻轻晃。齐铭磊看见林小满的肩膀颤了颤,却没掉眼泪——他把花生壳捏得粉碎,指缝漏出的碎渣落在陶泥上,混着茉莉花瓣,倒像特意掺的料。庄雨眠往他手里塞了块软陶泥:“揉吧,揉软了就不慌了。”

后半夜窑温慢慢降了。齐铭磊和庄雨眠蜷在稻草堆上,听着窑里瓷片冷却的轻响。林小满靠在窑边睡着了,怀里抱着那本画夹,画纸从夹缝漏出来,被风掀得轻响——正是那张画着女人影的,此刻在月光下,女人手里的金粉笔像亮了似的。

“明早开窑时叫他。”庄雨眠往齐铭磊怀里蹭了蹭,发梢蹭过他的下巴,“周师傅说新瓷见着第一缕晨光,才带魂。”

齐铭磊往她发顶吻了吻,指尖摸着她腕间的浅疤——那道疤被窑火烘得淡了些,却还能摸着浅痕。他忽然想起庄雨眠妈信里没写完的话:“金缝裂了别怨瓷,怨就怨没守够火候。”原来守着火候的不只是窑,还有蹲在窑前的人,揉着陶泥的手,等着晨光的眼。

天刚蒙蒙亮时,周师傅就举着马灯来了。灯芯“啪”地爆了个火星,照得窑口泛着暖光。“能开了。”她往林小满身边踢了踢草秆,“小崽子醒醒,看你爸盼的瓷。”

林小满猛地惊醒,画夹“啪”地掉在地上。他顾不上捡,直愣愣往窑里瞅——昨晚放进去的碎瓷片竟拼在了一起!淡粉的瓷面泛着琥珀光,半道金缝被火气烘得匀匀的,像有人用指尖一点点描圆的。旁边摆着只新烧的小杯子,杯身沾着片茉莉花瓣印,正是林小满掉在陶泥里的那片。

“这……这是……”林小满的声音抖得像窑里的瓷。

“你爸半夜来过。”周师傅往巷口指了指,老槐树下还留着个烟蒂,“蹲窑前描了半宿金缝,说当年跟你妈吵完架,就该这么补。”

晨光顺着窗缝漫进来,落在拼好的瓷片上,金缝亮得晃眼。林小满伸手去摸时,指尖刚碰到瓷面就缩回来——暖得像握着谁的手。他忽然蹲在窑前,肩膀轻轻颤,却没哭出声,只把脸埋在陶泥盆里,蹭得满脸都是泥,像小时候糊着陶泥笑的样子。

庄雨眠往他手里塞了块新揉的陶泥:“再烧只吧,烧只带把手的,给林叔送去。”

林小满捏着陶泥的手慢慢稳了。泥在掌心揉出暖,他抬头往巷口望时,老槐树下已没了人影,只有风卷着槐花香往窑里飘,混着茉莉香,暖得人鼻尖发酸。

齐铭磊把那只淡粉瓷片往外拿时,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是用茶针划的,浅得刚能看清:“等你妈回来描金。”刻痕里沾着点新的金粉,是昨晚刚填的,在晨光里闪着细亮。

周师傅蹲在旁边笑,烟杆往地上磕了磕:“你看,旧瓷养窑,旧人也养心。”她往齐铭磊手里塞了个小布包,“刚从林叔那儿讨的,新采的茉莉,晒了泡茶喝。”

日头爬到窗棂时,老巷飘满了香。林小满蹲在窑前揉陶泥,指尖不再发颤;沈言蹲在灶房煮花生,哼着跑调的歌;庄雨眠把新沏的茉莉茶往周师傅手里递,茶雾漫在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上,像捧着团暖。

齐铭磊靠在门框上,看着窗台上并排的杯子——淡紫的泛着香,淡青的刻着名,还有那只刚拼好的淡粉瓷片,被庄雨眠摆在中间,金缝在光下亮得很。他忽然觉得,窑底埋着的哪是旧瓷片,是没说完的话,没补完的缝,是有人蹲在老巷等了多年的暖。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林小满揉陶泥的软响,吹得杯口的金缝轻轻晃,发出“叮”的脆响——像在说,你看,日子正往暖里走呢。

林小满捏着新揉的陶泥往窑口凑时,指尖沾着的茉莉粉簌簌往下掉。那是今早周师傅从晒匾里抓的——新采的茉莉蒸了半刻钟,捣成细粉掺在陶泥里,揉得匀匀的,泥面泛着浅黄的香。

“林叔说你妈最爱茉莉香。”庄雨眠蹲在旁边帮他扶着陶坯,指尖蹭过杯把的弧度,“当年烧瓷总往泥里掺这个,说烧出来的瓷能留着香,哪怕摆十年,拿热水一烫还能闻见。”

林小满的指尖顿了顿。陶泥在掌心暖得发烫,他忽然想起画夹里那张旧照片——妈抱着刚出窑的杯子笑,杯口飘着白花花的茉莉雾,爸蹲在窑前添柴,火星子落在妈发梢,爸伸手去拈,指尖蹭着妈耳后的碎发,软得像没烧透的陶泥。

“我记着她总哼歌。”林小满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亮了些,“哼的调子跟巷口老收音机里的不一样,软乎乎的,像是……像是揉泥时跟着窑火哼的。”

齐铭磊往窑里添了把干柴,柴枝上的茉莉花瓣被火烘得卷起来,香得更烈了。“周师傅说你妈哼的是烧瓷调。”他看着陶坯在火里慢慢变深,“哪段窑火该快,哪段该慢,调子一哼就知道。当年她教你爸烧瓷,总说‘调子稳了,瓷就稳了’。”

沈言从灶房端着花生出来,听见这话往窑边凑了凑:“林叔昨儿还哼呢!蹲在槐树下,烟抽了半盒,调子哼得颠三倒四,到‘窑温稳时瓷不裂’那句,忽然就停了——我猜是想你妈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马灯的光忽明忽暗。林小满把陶坯往窑深处送了送,指尖捏着窑壁的砖缝不敢松——砖缝里还留着妈刻的小记号,歪歪扭扭的茉莉纹,跟爸今早补的金缝一样,看着糙,却藏着软。

周师傅蹲在巷口编竹筐,忽然往这边喊:“小满妈托人捎东西了!”

林小满几乎是跳着跑过去的。周师傅手里捏着个布包,包角绣着半朵茉莉,跟爸补的瓷片上的纹正好凑成整朵。解开布包时飘出阵香——是块半旧的香膏,瓷盒裂了道缝,用金粉描着,描得歪歪的,正是爸的手艺。

“前儿托跑船的捎来的。”周师傅往香膏盒上敲了敲,“说在南边看见这香膏,想起当年你妈总往窑边摆,说闻着心不慌。盒裂了,让你爸补补,补完了……”她顿了顿,往窑里瞟了眼,“补完了就寄过去。”

林小满捏着香膏盒的手直抖。金粉在盒缝上闪着细亮,是爸昨晚描金缝时蹭的料——原来有些念想不用等开口,你往缝里填金,我往包里塞香,风一吹就撞出响了。

日头爬到中天时,窑里传来“叮”的轻响。林小满扒着窑口望,陶坯已烧成了浅白,杯身的茉莉粉被火气烘得透透的,热水一烫,果然飘出香来——跟照片里妈抱着的杯子一个味。

“能拿了。”齐铭磊递过布巾,“林叔在老槐树下等呢,烟都抽第三根了。”

林小满裹着布巾往外拿时,指尖被瓷面烫得缩了缩,却舍不得松。杯子在掌心暖得像团小太阳,他往巷口跑时,听见身后庄雨眠笑:“路上慢点!别像当年摔碎杯子似的!”

齐铭磊靠在门框上,看着林小满的影子撞进老槐树的阴影里。爸猛地站起来,烟蒂掉在地上,手在裤上蹭了又蹭才敢接杯子——指尖刚碰到杯把就红了眼,却没哭,只把杯子往鼻尖凑了凑,香漫进鼻子时,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口多年前的暖。

“你妈……”爸的声音哑得像窑里的灰,“她总说你揉泥的样子随我,犟得很,得用茉莉香软一软。”

林小满往爸手里塞了块没烧的陶泥——掺了今早的茉莉粉,软得能捏出指痕。“再烧只吧。”他看着爸的手覆上来,两人的指印叠在泥上,像多年前照片里那样,“烧只大的,能泡两盏茶的,寄给妈。”

爸没说话,只是把泥往掌心按了按。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陶泥泛着浅黄的光,香得人心里发颤。

庄雨眠往齐铭磊怀里靠了靠,发梢蹭过他的下巴。窑里的火气还没散,暖得能烘热瓷片上的霜。“周奶奶说的对。”她指尖摸着窗台上的淡粉瓷片,“旧瓷埋在窑底不是等裂的,是等有人带着茉莉香来捡的。”

齐铭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林小满和他爸揉泥的软响,吹得杯口的金缝轻轻晃,像在哼那支没哼完的烧瓷调。他忽然想起庄雨眠妈信里最后那句:“等瓷暖了,就往茶里放片茉莉,日子会跟着香的。”

灶上的粗陶壶“咕噜”响了。庄雨眠跑去沏茶时,齐铭磊看见她的白衬衫沾着陶泥灰,却比任何时候都亮——亮得像窑里的火星,像杯口的金缝,像老巷里慢慢往暖里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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