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京城已彻底陷入宵禁后的死寂。秋月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透下些许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屋舍与街巷的轮廓,四下里唯有风声呜咽,偶尔夹杂着远处野犬的几声吠叫,更添几分阴森。
东郊十里亭,名副其实,乃是离城十里一处早已废弃的驿亭。亭子瓦破梁朽,半掩在枯黄的野草与丛生的灌木之中,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的官道从旁蜿蜒而过,通向更远处的荒野和丘陵。此处白日便人迹罕至,夜间更是鬼魅一般。
然而今夜,这片荒凉之地附近的阴影中,却潜伏着数十双锐利的眼睛。韩七亲自带队,挑选了靖安卫中最擅潜行、搏杀、弓弩的好手,提前两个时辰便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占据了亭子周围百步内所有有利的制高点和隐蔽处。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块,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唯有偶尔调整姿势时,衣甲与枯草摩擦发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窸窣声。
沈月曦没有亲临,她坐镇乾元宫,心神却早已飞到了十里亭。冯保侍立一旁,同样神色紧张,不时望向滴漏。
“韩七那边,都安排妥当了?”沈月曦低声问,这已是她第三次询问类似的问题。
“娘娘放心,韩七做事向来稳妥,人手、埋伏、退路,皆已反复推敲。仿制的图纸‘样品’也已备好,关键几处连接榫卯和机簧力道的数据做了颠倒和错误,足以乱真,但懂行之人细看必能发现破绽。”冯保低声重复着已知的信息,试图让太后宽心。
沈月曦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她担心的不仅是交易本身,更担心这是否是对方设下的圈套,意在诱捕或消灭她手中这支精锐的暗卫力量。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能抓住对方的核心人员,或许就能揭开图纸失踪、北狄使者去向乃至周珩更多秘密的冰山一角。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子时正刻,远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动静。并非大队人马,而是三骑,踏着轻缓却稳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当先一人身形略显富态,作商人打扮,裹着厚实的披风,遮住了大半面容。身后两骑,则是精悍的随从模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
三骑在距离十里亭约五十步处停下,不再前进。为首商人模样的人举起手中一盏气死风灯,向着亭子方向晃了三下,停住,又晃了两下——这正是约定的暗号。
韩七隐在亭子后方一处土坡的草丛后,眯眼看着。对方很谨慎,停在弓箭有效射程的边缘,且占据了官道相对开阔的位置,便于观察和撤退。
他打了个极轻微的手势。一名同样商人打扮、但面容经过伪装的靖安卫暗桩,提着一只小巧的樟木箱子,从亭子阴影中缓缓走出,手中也提着一盏灯,回应了信号。
“货带来了?”对面商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样品在此,可验看。金子呢?”靖安卫暗桩声音平稳。
那商人示意身后一名随从下马。随从同样警惕,一手按着腰刀,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慢慢走到亭子与对方中间的空地上,将包袱放下,解开,里面是黄澄澄的金锭,在微弱的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靖安卫暗桩也将樟木箱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绢帛,展开一小角,露出里面精细描绘的机械结构图。
北狄随从上前两步,就着灯光仔细查看那图纸,手指在上面慢慢移动,似乎在核对关键数据。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夜风吹动野草的沙沙声。
韩七的心提了起来。对方若真是行家,很可能会看出图纸上的手脚。
忽然,那查看图纸的北狄随从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掩饰下去,回头对商人模样的人点了点头,含糊道:“东西……看着还行。”
商人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了些:“既如此,我们可以谈谈全部货品的价钱和交付方式了。不过,此地终究不便,阁下可否移步,我们另寻一处稳妥所在详谈?”他提出了新的要求,这在意料之中,也是韩七等待的机会——对方想将他们引入更有利于自己的环境,或者,想确认他们是否还有更多人。
靖安卫暗桩按照事先的预案,露出犹豫之色:“这……深夜荒郊,恐怕……”
“阁下放心,我们诚意十足。只是此等交易,非同小可,需得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在前方三里处有一临时落脚点,安全无虞。”商人劝说道,同时示意随从收起金锭。
就在双方言语周旋、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时,异变陡生!
那名刚刚查看完图纸的北狄随从,在弯腰似乎要帮同伴收拾金锭的瞬间,手腕一翻,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寒光自他袖中射出,并非射向近在咫尺的靖安卫暗桩,而是射向了亭子后方韩七藏身的土坡方向!那是一支淬毒的吹箭!
几乎同时,那商人模样的人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本人则从马鞍旁抽出了一把弯刀!而他身后另一名始终未下马的随从,更是在吹箭射出的刹那,从马背上摘下了一副精巧的手弩,对准了靖安卫暗桩!
“动手!”韩七在吹箭袭来的瞬间已然警觉,侧身躲过的同时,厉声喝道!
“咻咻咻!”埋伏在四周的靖安卫弓弩手立刻发难,十余支弩箭破空而至,目标直指那三名北狄人及其战马!
“有埋伏!撤!”商人模样的人反应极快,挥刀格开两支射向他的弩箭,猛夹马腹,战马吃痛,转身便朝着来路狂奔!那名手持手弩的随从也一边策马紧随,一边回身连续发射弩箭,试图压制追兵。
而那名射出吹箭的随从,则在弩箭袭来的瞬间,一个懒驴打滚,躲到了官道旁一处浅沟里,动作矫健得不像普通随从。
“追!要活口!”韩七从土坡后跃出,手持短刃,直扑那名躲在沟里的随从。同时,数名靖安卫好手也从不同方向包抄向逃跑的两骑。
荒凉的官道上,顿时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与短兵相接。弩箭破空声、兵刃交击声、马蹄声、呼喝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那名躲在沟里的北狄随从武功极高,一把弯刀舞得泼水不进,接连格退两名扑上来的靖安卫,且战且退,试图向荒野深处逃窜。韩七看出此人可能是关键人物,亲自缠斗上去,刀光闪烁,招招狠辣。
逃跑的两骑也没能如愿。靖安卫早已在来路上设下了绊马索和陷坑,虽然仓促间未能完全困住,但也成功迟滞了他们的速度。数名靖安卫骑兵(提前隐藏在更远处)从侧翼包抄上来,弩箭齐发,将两骑逼得手忙脚乱。
眼看就要将三人全部留下,忽然,荒野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胡哨!紧接着,马蹄声如闷雷般响起,黑暗中竟又冲出十余骑,皆是黑衣蒙面,手持利刃,直扑战场!
对方果然有接应!而且人数不少!
“结阵!防御!”韩七心中一凛,急声下令。靖安卫们训练有素,迅速放弃追击,收缩阵型,依托亭子和附近的地形,持弩对外。
新出现的黑衣骑兵并不恋战,他们的目标明确——接应那三名北狄人。一阵箭雨压制后,黑衣骑兵分出数人,悍不畏死地冲向靖安卫的防线,制造混乱,其余人则快速将那商人模样的人和持弩随从护在中间,又有人去接应那名仍在与韩七缠斗的随从。
“拦住他们!尤其是那个看图纸的!”韩七咬牙,攻势更猛,死死缠住对手,不让他脱身。
那名随从眼见接应已到,自己却被韩七死死咬住,眼中闪过一丝焦躁和狠厉。他忽然虚晃一刀,逼退韩七半步,另一只手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奋力掷向地面!
“轰!”
一声并不算太响的爆炸,伴随着刺目的火光和浓密的黑烟瞬间腾起,笼罩了方圆数丈!一股刺鼻的硫磺与硝石气味弥漫开来。
“烟幕弹!小心毒烟!”韩七急退,掩住口鼻。待黑烟稍散,只见那名随从已借着烟雾的掩护,被两名黑衣骑兵捞上马背,随着接应的大队人马,向着荒野深处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现场只留下几具黑衣骑兵的尸体(被靖安卫弩箭射杀),以及那匹被遗弃的、驮着假金锭(事后检查,只有表面一层是真金,下面全是铅块)的马匹。
韩七脸色铁青,看着敌人消失的方向,狠狠一拳捶在身旁的枯树上。功亏一篑!对方显然也做了万全准备,不仅交易是假,试探是真,更是在附近埋伏了精锐的接应力量!
“大人,我们的人伤了五个,无阵亡。对方留下了七具尸体。”一名手下过来禀报。
“仔细搜查这些尸体,看有无标识、信物。把那个装图纸的箱子,还有那些假金锭,都带回去。”韩七沉声道,随即又补充,“立刻派人,远远跟上,看他们最终逃往哪个方向,但切记不要跟得太近,以免中伏。”
“是!”
韩七望向京城方向,心中沉重。这次行动,虽未成功擒获核心人物,却也证实了对方的狡猾、组织的严密,以及他们在京城附近确实隐藏着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力量。而且,对方对这次“钓鱼”似乎也有所预料……
他必须立刻回宫,向太后禀报这充满疑点与凶险的一夜。
乾元宫中,沈月曦听完了韩七详细的汇报,沉默良久。
东郊夜伏,无功而返,反而暴露了己方部分力量,也印证了对手的难缠。
但,真的毫无收获吗?
那支突然出现的接应骑兵,那些训练有素、行动果决的北狄(或周珩麾下)死士,还有那名随从在验看图纸后微妙的神色变化及最后的烟幕弹……
线索,似乎在另一种意义上,变得更多了。
只是这潭水,也因此,变得更加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