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十里亭的夜伏虽未竟全功,但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以及对方暴露出的实力与反应,却如同在沉沉的迷雾中,投下了一束刺目的探照灯光,照亮了某些狰狞的轮廓,也留下了灼热的余烬与微芒。
韩七带人仔细搜查了留下的七具黑衣骑兵尸体。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信物,衣物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粗布黑衣,兵刃是制式的弯刀和手弩,看似无迹可寻。但靖安卫中不乏经验丰富的刑侦老手与军中退下的老兵,他们从尸体的手掌茧皮分布、肌肉骨骼的细微特征、甚至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出这些人绝非普通匪类或商队护卫,而是经历过长期严酷训练的军人,且多半有骑射生涯。其中一具尸体的内衣边缘,用极淡的、近乎褪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类似狼头的图腾纹样——这种纹样,据靖安卫中熟悉北地风物的老卒辨认,与北狄某些崇尚狼图腾的小部族成年战士的习俗,有七八分相似。
“北狄人,而且是精锐。”韩七向沈月曦禀报时,语气肯定,“即便不是王庭直属,也是左贤王或某位实权贵族的私兵部曲。他们潜伏在京城附近,接应那三个交易者,说明对方在京城内外,有一张我们尚未完全掌握的潜伏网络,且具备相当的行动能力。”
沈月曦听着,目光落在那份被带回的、作为“样品”的仿制图纸上。对方验看后那细微的异色,以及随后果断的翻脸和接应,都说明他们很可能看出了图纸的破绽,甚至……可能对真正的图纸有所了解,才能如此迅速地辨别真伪。
“那个验看图纸的随从,是关键。”沈月曦缓缓道,“他能辨出图纸真假,要么是极为了解这种新式弩机的工匠或将领,要么……就是亲眼见过、甚至接触过被盗的真图。他最后用的烟幕弹,也非寻常江湖手段,倒像是军中或特殊渠道才能弄到的玩意儿。”
“属下已派人根据其身形、武功路数(短暂交手可窥一二)、以及可能的北地背景,在京城及周边暗查。同时,也加紧了对方逃逸方向的追踪,他们最后消失在东郊偏北的丘陵地带,那里村落稀疏,山林茂密,易于藏匿。”韩七道。
沈月曦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那半枚焦黑的“朔风”虎符和烧焦的羊皮碎片。东郊的发现,似乎隐隐与西郊的线索产生了某种呼应。北狄精锐潜伏,朔风营信物残留,都指向周珩与北狄之间,绝非简单的对峙或利用关系,可能存在更深层、更危险的勾结。而那个验图随从的身份,或许就是连接这两处的关键节点之一。
“对靖国公府的压力,效果如何?”沈月曦问起另一条线。
“消息透过去后,靖国公府明显加强了戒备,出入人员盘查更严。那顶神秘小轿的追踪有了结果,轿子最终进了城西一处香火不旺的道观‘清虚观’。我们的人暗中查探,发现那道观看似破落,后殿却常有生面孔出入,观中道士也多非善类,似有武功在身。已加派人手监视,尚未发现靖国公府的人再去,但那道观本身,恐是京城内另一处隐秘据点。”韩七禀报。
清虚观?沈月曦记下了这个名字。京城鱼龙混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有这样一个看似方外之地、实则为阴谋巢穴的所在,并不奇怪。靖国公慌乱中与之联系,这道观恐怕不简单。
“此外,”韩七补充道,“按娘娘吩咐,暗中调查靖国公府账目,发现近三年来,其府中几处田庄、商铺收益变化不大,但账上却多出了数笔来源标注为‘古玩交易’、‘书画润笔’的大额进项,合计不下五万两白银。而同期,其府中并无相应价值的珍玩购入记录,所谓‘润笔’更是牵强。这些银钱的最终流向,正在追查,但部分似乎通过钱庄,汇往了西北方向。”
五万两白银!这绝不是小数目。靖国公一个闲散宗室,哪来如此巨额的“古玩”和“润笔”收入?汇往西北,更是耐人寻味。是向周珩输送资金?还是支付给北狄的“酬劳”?
线索越来越多,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名为“周珩阴谋”的丝线隐隐串起。但每一颗珍珠都还不够圆润光亮,缺少最关键的、能将其牢牢锁定、形成无可辩驳证据链的那一颗。
“魏公那边,可有新消息传来?”沈月曦想起魏安承诺的“安排”。西北战事已开,北狄入侵,周珩在前线,魏安的“安排”也该启动了。
冯保上前一步,低声道:“半个时辰前,有密信传到老奴手中,是魏公的渠道。”他递上一枚蜡丸。
沈月曦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薄的纸,上面是简短的密语,译出后意为:“‘货’已盯住,仍在途中,方向确为阴山北。‘送货人’与‘朔风’有染。京城‘道观’,乃‘北客’旧巢,与‘病虎’(指靖国公)勾连甚深。近日或有异动,切切留意宫中、尤其陛下身边。”
“货”指的是被盗的弩机图纸?仍在运往北狄途中?送货人与“朔风营”有关?这证实了沈月曦最坏的猜想!“道观”是北狄使者旧巢,与靖国公勾结。“病虎”近日或有异动,且目标可能指向宫中、皇帝身边?
沈月曦的心瞬间揪紧!萧昱!对方狗急跳墙,或者认为时机将至,可能要对皇帝下手!制造意外?下毒?还是其他更阴毒的手段?
“立刻加派三倍人手护卫皇帝!饮食、医药、贴身衣物,全部重新核查,由我们最信得过的人经手!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再筛一遍,稍有可疑,即刻调离!从今日起,没有哀家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皇帝寝殿十丈之内!”沈月曦霍然起身,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
“是!老奴这就去办!”冯保也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出去安排。
沈月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下。魏安的消息虽然骇人,但也带来了关键情报:图纸还在路上,并未送达北狄王庭!还有机会拦截!“送货人”与朔风营有关,这提供了追查和拦截的具体方向。靖国公与北狄巢穴勾连,且可能针对皇帝,这让她有了先发制人、铲除这个内患的充分理由!
不能再犹豫了!对方已经将屠刀举向了皇帝,这是触及了她最后的底线!
“韩七,”沈月曦眼中寒芒闪烁,“你亲自带队,挑选最精锐可靠、且与靖国公府无任何瓜葛的人手,今夜子时,秘密包围‘清虚观’!一旦确认观中有异常或抵抗,即刻动手,将观中所有人等,不分道士香客,一律拿下!重点搜查密室、暗道、以及所有可能与北狄、与靖国公府相关的信物、文书、人员!要快,要狠,务必一网打尽,不能走脱一人!同时,派另一队人,密切监视靖国公府,若其有异动,或与道观联系,可视情况果断控制靖国公本人!但切记,对外只说缉拿北狄细作,暂不提靖国公!”
她要先拔掉靖国公这颗毒牙,摧毁北狄在京城的这个巢穴,打断对方可能的刺杀计划,同时,或许能从这道观中,获取更多关于周珩与北狄勾结的铁证!
“属下领命!”韩七精神一振,眼中燃起战意。连日来的被动与憋屈,终于等到了主动出击的时刻。
“另外,”沈月曦叫住他,“通知我们在西北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查清那批‘货’的具体运输路线、护送人员、预计到达时间。若能半途截下最好,若不能,也要尽量摸清其最终交接地点和方式。同时,严密监视‘朔风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其与北狄军队接触的任何迹象!”
“是!”
韩七匆匆离去,乾元宫内再次剩下沈月曦一人。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秋风卷着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余烬中,微芒渐亮。
猎杀,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被追逐的猎物。
暗夜中的利刃,已然出鞘,寒光指向了那些自以为藏身于阴影中的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