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缓缓降落在这颗满目疮痍的星球上,地表的裂痕里还残留着战争的焦痕。
幸存的居民缩在临时搭建的避难棚里,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
知更鸟刚踏出舱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裹住。
她没犹豫,立刻招呼着幽影卸下星舰里的物资。
营养剂、医疗包、保暖毯,一件件分发给围拢过来的人们。
她的动作麻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声音清亮得像穿过乌云的光,驱散着人们眼底的麻木。
物资分发到一半,她站到避难棚前的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唱起了歌。
那是带着同谐力量的旋律,没有歌词,却像潺潺流水淌过干涸的土地,像暖风吹散积久的寒雾。
歌声里的力量温柔而坚定,飘向每一个角落,飘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原本沉默的人们渐渐抬起头,眼里的空洞一点点被填满,有人红了眼眶,有人忍不住捂住嘴。
压抑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却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卸下重担的宣泄。
幽影靠在星舰的舱壁上,看着高台上的身影。
她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脑袋后的小翅膀轻轻颤动,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同谐光晕,和这颗星球的灰暗格格不入。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的右臂上。
那只由黑雾凝成的手臂,正不受控制地微微散落,化作细碎的雾屑飘散在风里,又在瞬息间强行聚拢,却总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滞涩。
这种状况从看到那篇新闻起就没停过。
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垂得更低,黑雾翻涌着试图稳住形态,可指尖还是有细碎的光点不断逸散。
那股侵入脑海的暴戾情绪虽然退去,却像在他的力量里埋下了一颗钉子,时不时就搅动一下,让黑雾变得躁动不安。
歌声落尽时,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渐渐汇成一片。
有人朝着知更鸟鞠躬,有人哽咽着说谢谢。
知更鸟笑着挥手,转身跳下高台,跑到幽影身边,额角带着薄汗。
“你看,有用的吧!同谐的歌能治愈他们心里的伤。”
幽影抬眼,藏蓝竖瞳里映着她发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将那只不稳的手臂藏到身后,沙哑的气泡音轻得像风。
“嗯。”
等知更鸟转身去帮老人搬医疗箱时,幽影才快步回到星舰,翻出一卷落了灰的破旧绷带。
他盯着自己那只不断散落又聚拢的黑雾手臂,指尖微微用力,将绷带扯出一截,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缠上去。
粗糙的布料裹住躁动的黑雾,暂时压制住了那些不断逸散的光点,从外表看,和寻常的手臂没什么两样。
他知道这方法治标不治本,那股潜藏在力量里的异动,只会随着时间愈发汹涌。
可他不在乎。
他看着舱外,知更鸟正蹲在孩子身边,把一颗黑雾凝成的草莓塞进对方手里,惹得孩子咯咯直笑。
阳光落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幽影抬手,轻轻碰了碰缠满绷带的手臂,黑雾在布料下安静地蛰伏着。
只要能护住眼下的时光,护住这份难得的温馨,护住身边这个叽叽喳喳的身影,这点治标不治本的伪装,就足够了。
他转身走出星舰,脚步沉稳,走向那个被欢声笑语包裹的身影。
绷带下的黑雾,竟因为远处传来的笑声,难得地平静了片刻。
星舰仍在深邃的星云中航行,距离知更鸟的故乡还有漫长的航程。
舷窗上的笑脸贴纸积了层薄尘,星云的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舱内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天,幽影突然开口,沙哑的气泡音打破了舱内的沉寂:“过来。”
知更鸟正对着星图研究路线,闻言愣了愣,转头看向他。
幽影坐在画架前,周身的绷带缠得比以往更密,从手臂到肩膀,再到脖颈,几乎遮住了大半躯干,只剩一双藏蓝竖瞳露在外面,平静地看着她。
他拍了拍自己的双腿,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示意,没有多余的话。
知更鸟的脸唰地红了,耳尖发烫,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他们并肩走过那么多星球,亲近却从未逾矩,这样的举动太过突然,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但看着幽影沉静的眼神,她还是咬了咬唇,脚步轻轻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微凉的气息,还有绷带下黑雾微弱的起伏。
幽影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凉,绷带的粗糙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紧接着,他拿起画笔,将她的手引向画布,笔尖蘸了暗红的颜料。
“跟着我画。”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知更鸟的心跳得飞快,脸颊更红了,却乖乖跟着他的力道,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
那是熟悉的轮廓——红发、窄肩、分明的锁骨,依旧是那个没有脸的身影。
但这次,有他的手引导着,线条不再是以往的利落冰冷,反而多了一丝柔软的弧度。
幽影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黑雾越来越躁动,消散的速度在加快。
绷带下的光点像碎星般不断逸散,聚拢的力气越来越小,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濒临消散的空茫。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万年的痛苦与杀戮都未曾让他动容。
可此刻,握着她温暖柔软的手,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看着画布上逐渐成形的身影,他的心底竟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
画笔在画布上落下最后一笔,暗红的发梢在星云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幽影松开手,指尖的黑雾轻轻颤动了一下,又有几片光点消散在空气里。
他看着画布上的无脸人影,又低头看向怀里脸颊通红的知更鸟,藏蓝竖瞳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寂的温柔。
“这样……就好。”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要随风消散。
星舰缓缓降落在一片寂静的平原上,风里卷着枯草的碎屑,成片的木屋只剩残破框架,断壁残垣间长满齐腰杂草。
远处山坡的老槐树孤零零立着,枝叶稀疏得能看见天边的云。
这是知更鸟的故乡,99%的乡亲都在星核灾难中离世的地方。
舱门打开的瞬间,知更鸟攥紧了幽影的手,指尖泛白却没哭,只是声音轻得像风:“到了。”
她拉着他慢慢往前走,避开散落的旧物残骸,一路走到山坡上的老槐树下。
傍晚的夕阳把天空染成凄艳的橘红,晚风卷起满地枯草,拂过她的衣角,也吹动了幽影缠满绷带的袖口。
知更鸟坐在老槐树的树影里,抬头看向幽影,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里却藏着孤注一掷的亮。
哪怕故乡只剩荒芜,哪怕没有任何人见证,她也想把心底的话说出来。
刚要开口,却见幽影缓缓抬手,缠着绷带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梢。
黑雾在他指尖勉强凝聚,化作一朵小小的、暗红的花,落在她的手心。
“好看吗?”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绷带下的黑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逸散,像碎星般消散在风里。
知更鸟握紧手心的花,眼眶瞬间红了,重重点头:“好看,特别好看。”
她看着他涣散到近乎透明的脸,看着他周身不断飘散的黑雾,终于忍不住哽咽着说。
“幽影,我有话想对你说……哪怕这里只剩我们两个,我也想和你守着这里,守着彼此,一直走下去。”
知更鸟握紧手心的暗红花朵,指尖传来花瓣微凉的触感,像幽影此刻的温度。
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到了晚上我会给你个答案”
回到星舰大厅,她选了张正对幽影房门的椅子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指尖的轻颤。
窗外,故乡的夕阳渐渐沉落,橘红色的天光被墨色的夜取代,星子一颗颗亮起,映在她泛红的眼眶里。
她反复摩挲着那朵黑雾凝成的花,花瓣始终没有消散,像他笨拙的守护。
大厅里很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房门后偶尔传来的、极轻的黑雾涌动声,每一声都揪着她的神经。
她想起一路走过的星球,想起他沉默地跟在身后。
用黑雾卷起沉重的物资,用绷带藏起躁动的力量,想起他看着她唱歌时,藏蓝竖瞳里难得的柔和。
哪怕故乡只剩荒芜,哪怕未来未知,她也想和他守在一起——这个念头在心底越来越坚定。
房间内,幽影背对着房门站着,指尖缓缓勾起绷带的结。
粗糙的布料一层层滑落,露出底下不断逸散的黑雾,像碎星般飘落在地,触碰到地面便化作虚无。
他的身形越来越透明,胸口的起伏愈发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力量流逝的痛感。
藏蓝色的竖瞳里,第一次有了除了漠然与杀意之外的情绪。
是不舍,是眷恋,是百万星年里从未有过的温热。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带着黑雾的微凉,滴落在脚下那张画纸上。
那是他和知更鸟一起画的,红发无脸的身影。
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涌出,像决堤的星河,一颗颗砸在画布上。
泪水漫过空白的脸部区域,黑雾在泪水中轻轻涌动、凝聚,没有勾勒出具体的五官。
但却在那片空白处,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带着微光的轮廓,像被星光笼罩的剪影。
那幅永远没有脸的画,终于在他的泪水中,有了收尾。
他看着画布上的身影,藏蓝竖瞳里的泪水渐渐止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轻的弧度,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释然。
“这样……就够了。”
黑雾还在不断逸散,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所有结局。
窗外的星光透过舷窗照进来,落在他透明的身形上,也落在那幅终于完整的画上。
夜,越来越深了。
星舰大厅里,知更鸟依旧坐在椅子上,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房门,等待着幽影的答案。
而房间内,幽影缓缓拿起那张画,指尖的黑雾小心翼翼地托着,像是托着这万年里,最珍贵的宝藏。
星舰大厅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敲打着漫长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知更鸟的目光始终黏在那扇房门上,手心的暗红花朵渐渐失去了黑雾的光泽,变得有些黯淡。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后的黑雾涌动声突然消失了。
她心头一紧,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幽影的身影。
只有满地飘散的黑雾碎屑,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在星光下缓缓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微凉的气息,混合着黑雾特有的淡淡腥味,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缠满绷带的身影。
知更鸟僵在原地,瞳孔骤缩,手里的花掉落在地,滚到了那张画的旁边。
画纸上,红发无脸的身影旁,那层被泪水晕染的微光还在,却再也没有了主人。
她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张画,指尖触到画布上未干的泪痕,冰凉刺骨。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句回应。
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又或者说,他本就不该出现。
万年的时光里,他的存在早已打破了宇宙的均衡。
在那间被黑雾笼罩的实验室里,当【复活币】被使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结局——消散,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守护,所有未说出口的心意,都抵不过这残酷的现实。
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知更鸟握着那张画,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
窗外,故乡的夜一片漆黑,没有星子,没有月光,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被无边无际的荒芜填满。
那张画成了幽影存在过的唯一证明,画里的身影没有脸,却刻满了他短暂却炽热的守护。
而这份守护,最终也随着他的消散,成了宇宙间一道无人知晓的、残酷的痕迹。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舷窗前,看着下方荒芜的故乡。
没有庞大的离别场面,没有温柔的最后叮嘱,只有冰冷的现实——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手心的画被攥得很紧,画纸上的泪痕,像是他留给她最后的,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