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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洛阳,仲夏的溽热如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每个角落。连平日里喧嚣的南市,此刻也只剩下几声倦怠的吆喝,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地浮沉。天,阴沉得如同泼了墨,沉甸甸地压着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理寺后堂,冰盆里的寒气早已被闷热吞噬殆尽。狄仁杰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案头堆积的文牍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气息,窗外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聒噪的蝉鸣,一声紧过一声,钻得人脑仁疼。

“大人!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撕裂了沉闷。李元芳几乎是撞开虚掩的门冲了进来,年轻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沉稳,汗水沿着鬓角滑下,眼中是罕见的惊疑不定。

“出了何事?”狄仁杰心头一凛,搁笔起身。

“刑部侍郎崔焕…死了!”元芳喘着气,声音发紧,“就在他府邸书房!更蹊跷的是,他手里死死攥着半尺丝绸!府里的老管家说,崔大人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唤他时,人就已经僵了,手里就捏着那东西!”

“丝绸?”狄仁杰眉峰蹙起。一个三品大员,暴毙于自家书房,死时紧握一截丝绸?这本身就透着难以言喻的怪异。“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到了?”

“到了!仵作正在查验!”元芳语速飞快,“但诡异的是…那丝绸,在众目睽睽之下,烧了!”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烧了?”

“是!仵作刚把崔大人的手掰开,想取出那丝绸仔细勘验,那东西突然就自己冒起了火星子,一眨眼就烧成了灰!就在验尸台上!当时刑部侍郎、大理寺丞,还有好几个差役都在场,全都看见了!没人碰火烛,它就那么凭空自燃了!”元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悚然,“现在那边都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妖物作祟,有说崔大人自己带的天火…邪门得很!”

“走!”狄仁杰不再多问,抓起案头的玉笏,大步向外走去。袍袖带起的风,短暂地搅动了凝滞的空气,却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阴霾。丝绸自燃?这绝非寻常凶案的开端。

崔府书房已被金吾卫围得水泄不通,甲胄碰撞声和低沉的呵斥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浓烈的熏香试图掩盖什么,却无法完全压住那股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焦糊味,以及一丝属于死亡的、冰冷的铁锈气息。

狄仁杰穿过人群,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刑部侍郎裴明和大理寺丞赵怀恩面色凝重地迎上来,脸上都残留着未褪尽的惊骇。

“狄阁老!”裴明拱手,声音有些发干,“您可算来了!这…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赵怀恩在一旁连连点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狄仁杰微微颔首,视线越过他们,落在书案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坐榻上。崔焕的尸体已被白布覆盖,只露出僵硬的手掌轮廓。仵作垂手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眼神躲闪,显然还未从方才那诡异一幕中回过神来。

“情形如何?”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裴明定了定神,强作镇定道:“崔侍郎是仰面倒毙于坐榻之上,面容扭曲,七窍…有轻微出血痕迹,初步判断是急怒攻心或剧毒所致。致命伤…尚不明确。最离奇的就是他右手紧握的那半尺丝绸。”他指向坐榻前方一块焦黑的地面,“就在那里,下官亲眼所见,仵作刚将其取出置于银盘,那丝绸便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飞灰!银盘尚有余温,灰烬尚存,请阁老过目。”

一个差役战战兢兢地捧上一个银盘。盘底散落着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细腻如尘,带着灼烧后的余温。

狄仁杰俯身,并未立刻去触碰那灰烬。他先仔细审视崔焕的尸体。轻轻掀开白布一角,死者面色青紫,双目圆睁,凝固着极度的惊愕与痛苦,口鼻处确有极淡的血痕。颈项、胸腹无明显外伤。他小心地抬起崔焕的右手,手腕、手指关节并无挣扎搏斗留下的挫伤或淤痕,只有掌心处,因死前过度紧握,留下几道深陷的指印,印痕边缘微微发白。

“死亡时间?”狄仁杰问仵作。

“回…回禀阁老,”仵作的声音有些发颤,“大约在…在子时末到丑时初之间(约凌晨1-3点)。体僵已遍布全身,尸斑…尸斑指压褪色较慢。”

狄仁杰的目光重新落回银盘中的灰烬。他取出一柄随身携带的银质小镊子,极其小心地从灰烬最边缘处夹起微不可察的一小点。灰烬在镊尖几乎轻若无物。他将其置于另一片干净的银箔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水晶凸透镜,凑近了仔细观察。

时间在死寂的书房中流逝,只有狄仁杰沉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裴明、赵怀恩、元芳,以及周围所有差役的目光都紧紧聚焦在他身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无人敢去擦拭。

狄仁杰的眉峰越锁越紧。灰烬主体是彻底碳化的丝织品纤维,细碎、焦黑。然而,在水晶凸透镜的放大下,他敏锐地捕捉到,在这片焦黑之中,极其偶然地散落着几颗比尘埃更微小的、形状不太规则的颗粒。它们并非纯粹的黑色,在放大镜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暗淡、近乎于无的浅褐色,质地似乎也更为坚硬,与周围松软的碳灰截然不同。

他不动声色地用小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弄,将其中一粒稍大的颗粒单独分离出来。这颗粒微小得几乎肉眼难辨,若非凸透镜的辅助,绝难发现。它不像是燃烧的产物,更像某种……矿物?

“元芳,”狄仁杰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却清晰,“取一小杯清水来。”

清水很快端来。狄仁杰用镊子尖蘸取一滴水珠,极其轻柔地触碰那粒微小的颗粒。清水迅速浸润了它。狄仁杰再次举起凸透镜。这一次,他看得更为真切——沾水之后,那颗粒表面似乎微微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淡黄色晕痕,如同滴入水中的一滴极淡的油彩,旋即消散,但那颗粒本身并未溶解。

“阁老…可是发现了什么?”裴明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急切。

狄仁杰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银箔小心封好,递给元芳收好。他的脸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灰烬之中,”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混有微量异物。形似某种西域矿物的碎屑,遇水偶有极淡的黄色晕染。”

“西域矿物?”裴明和赵怀恩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惊疑。这看似鬼魅的自燃,竟与西域矿物扯上了关系?

“查!”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查崔焕近一个月所有行踪、往来人员,尤其是涉及西域胡商、贡品、奇珍异物者!二查神都内外,所有能接触到此类特殊西域矿物之处!三查那匹丝绸的来源!纵然烧成了灰,也必有蛛丝马迹可循!”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银盘中那撮不起眼的灰烬,仿佛穿透了焦黑的表象,看到了其下隐藏的、冰冷而致命的杀机。这绝不是鬼神作祟,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那自燃的丝绸,既是毁灭证据的手段,更是一个指向凶手的、无声而险恶的挑衅。

线索如同沉入水底的乱麻,狄仁杰坐镇大理寺,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元芳领着一队精干差役,如同最灵敏的猎犬,循着“西域矿物”这条若有若无的丝线,在神都庞大的脉络里细细搜寻。崔府被彻底翻查,崔焕生前最后几日的行踪被一一厘清,与西域胡商有过接触的铺面、牙行被反复盘问。市面上流通的各类西域宝石、香料、矿物样本,甚至秘而不宣的方士炼丹材料,都被秘密收集,送到大理寺那间临时辟出的、药味刺鼻的验物房中。

狄仁杰整日埋首于此。案几上摊满了各种矿石粉末:朱砂的猩红,雄黄的明黄,青金石的深蓝,绿松石的青绿…色彩斑斓,却令人头晕目眩。水晶凸透镜下,各种粉末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形态。他耐心地、近乎偏执地将从崔焕案发现场带回的那点珍贵灰烬异物,与眼前这些粉末一一比对。

第三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血色。狄仁杰指间捻着一点极细的、色泽暗沉的赭石粉末——这是来自西域于阗国的一种特产矿物,常用于壁画颜料或贵重织物的特殊印染。他的目光透过凸透镜,死死锁定在银箔上那粒自灰烬中分离出的微粒上。形状、质地、尤其是那遇水后极其微弱却特征鲜明的淡黄晕染,在无数次失望后,终于与赭石粉末的显微特征严丝合缝地重合!

“于阗赭石…”狄仁杰放下凸透镜,长长吁了一口气,疲惫的眼中却燃起锐利的光。他转向一旁静候的元芳,“神都何处,能接触此物?尤其是…大量使用?”

元芳精神一振,立刻回禀:“大人,查到了!神都内外,公开使用大量于阗赭石颜料的,只有一处——城南化生寺!寺中主殿新塑的几尊菩萨金身,还有后殿珍藏的几幅前朝古画,月前刚刚由宫中画院供奉亲自监工修复过,所用颜料中,于阗赭石占了很大分量!据颜料铺的掌柜说,寺中一位负责库房和法物流通的比丘尼,法号静尘,曾多次亲自去他铺中查验、采买此物,用量极大,要求也极为严格,故而他印象极深!”

“化生寺…静尘…”狄仁杰低声重复着,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一个供奉佛法的清净之地,一个比丘尼,与暴毙的三品大员、自燃的丝绸、隐秘的西域矿物…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被一条无形的线骤然串起。

“备马,去化生寺。”狄仁杰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谜团的中心,似乎就在那香烟缭绕的佛殿深处。

化生寺隐于城南一片森森古柏之中。暮鼓初歇,悠长的余音还在林间萦绕。山门肃穆,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混合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焦油味,沉甸甸的,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恍惚的滞重感。引路的小沙弥低眉顺眼,脚步轻悄,将狄仁杰与元芳引向后殿方向。

“静尘师叔就在藏经阁旁的法物流通处清点器物。”小沙弥的声音细若蚊蚋。

绕过几重殿宇,诵经声渐远。在一处僻静的跨院前,小沙弥停下脚步,合十行礼后悄然退下。院门半开,露出里面一间窗明几净的静室。一个身着灰色缁衣的身影背对着门,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仔细检视着几卷摊开的经卷。她身形清瘦,肩背挺直,动作舒缓而专注,周身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沉静。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身影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狄仁杰心中微微一凛。这位法号静尘的比丘尼,看上去约莫三十许人,面容清癯,双颊微微凹陷,但五官的轮廓却依稀可见昔日的秀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当她的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时,也只是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双手合十,深深一揖,声音平和如水:

“贫尼静尘,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迎迓。狄阁老亲至敝寺,不知所为何事?”她的语气中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方外之人的疏离与恭谨。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静尘的面容、双手,最后落在那张堆满经卷和器物的书案上。案头一隅,赫然放着一只敞开的锦盒,盒内垫着柔软的素绢,上面摆放着几块未经研磨的赭石矿石。矿石色泽暗沉,表面粗糙,正是于阗所产!旁边还有几只小巧的瓷碟,里面盛着深浅不一的赭石粉末,显然刚刚调配过。

“本阁为查一桩要案而来。”狄仁杰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据闻贵寺修缮佛像、修复古画,多用产于西域于阗的赭石颜料?”

静尘的目光顺着狄仁杰的视线,落在那锦盒和瓷碟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坦然道:“回阁老,正是。寺中古画乃前朝珍品,佛像金身亦需精心护持。于阗赭石色泽沉稳,历久弥新,最是合用。此物由贫尼负责采买、保管、调配。”她的回答滴水不漏。

“哦?”狄仁杰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更加锐利地锁住静尘,“本阁尚有一问。神都三品大员崔焕崔侍郎,暴毙府中。其手中握有半尺丝绸,却在验看时无故自燃,化为灰烬。灰烬之中,恰巧检出微量于阗赭石碎屑。”

他顿了顿,观察着静尘的反应。那张清癯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眼神沉静如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

狄仁杰继续道:“此赭石碎屑,非是寻常沾染,而是与织物纤维本身熔融交杂,显然是在丝绸织造或特殊处理时便已混入其中。静尘师太精研此物,可知晓何种工艺,需将赭石粉末如此深入地融入丝绸?又或者,何种手段,能让混入赭石粉末的丝绸…遇气即燃?”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

静尘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她缓缓抬起眼,迎向狄仁杰的目光,那古井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凝:

“阿弥陀佛。阁老所问之事,贫尼闻所未闻。赭石用于印染,只需附着于织物表面,使其着色即可。若要将粉末深融于丝线之内…”她微微摇头,“此法不仅靡费,亦无必要。至于遇气即燃…更是匪夷所思。阁老明鉴,贫尼终日青灯古佛,侍奉三宝,于这等奇诡凶戾之事,实不知情。”

“是吗?”狄仁杰的目光并未放松,反而更添了几分审视的意味,缓缓扫过这间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洁净的静室,“师太这法物流通处,倒是清净雅致。不知除了经卷法器,可还保管些…俗世的账册文书?譬如,某些不宜为外人道,却又不得不留底备查之物?”

静尘合十的双手指节微微收紧,指端因用力而有些泛白。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不再是绝对的平静,而是一种被触及了某种禁忌的、深沉的戒备。“阁老此言何意?此处乃佛门清修之地,所存之物,无非是寺产簿记、信众供奉名录、法物流通账册。何来不宜为外人道之说?”

狄仁杰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隐秘的角落。空气仿佛凝固了,檀香的气息变得粘稠而滞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狄仁杰身后的元芳,目光如电,突然锁定在静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黄杨木经柜底层。那柜门看似关得严实,但下方缝隙处,却露出了一小截与周围深色木质格格不入的纸角!颜色微黄,质地坚韧,绝非寺中常用的宣纸或经卷用纸。

“大人!”元芳低喝一声,身形已动,如猎豹般扑向那经柜。

静尘的脸色终于变了!那一直维持的宝相庄严瞬间冰裂,一抹惊惶与厉色骤然掠过眼底。她下意识地侧身想要阻拦,但元芳的动作快如闪电。只听“哐啷”一声,柜门被他大力拉开。

柜内上层整齐码放着经卷。而在底层,赫然压着一个厚厚的、用普通蓝布包裹的方形簿册!元芳一把将其抽出,迅速解开布包。

一本装订普通的硬皮账簿暴露在众人眼前。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工整严谨的字迹,记录着一笔笔数目惊人的钱粮往来、珍奇货物交割!落款处,一个清晰的私印钤记映入眼帘——赫然是“崔焕之印”!

狄仁杰一步上前,目光扫过账簿内容,脸色陡然一沉。这绝非普通的贪渎账册!里面涉及的某些名目和代号,指向的是朝中更深、更隐秘的势力网络!崔焕竟将此等要命的东西,藏在一个比丘尼手中?

“静尘师太!”狄仁杰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直刺向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静尘,“此物,你作何解释?崔焕将此绝密之物交托于你,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他之暴毙,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自燃的丝绸,是否就出自你手?!”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在静尘耳边炸响。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震落几卷经书。她死死盯着狄仁杰手中的账簿,又看看狄仁杰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那强装的平静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绝望、怨毒和某种奇异解脱的复杂神情。

“呵…呵呵…”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凄厉,在寂静的静室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她缓缓站直了身体,挺直了那一直微躬的脊背,一股与方才的沉静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决绝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狄仁杰…狄阁老…不愧是断狱如神…”她的声音不再平和,变得沙哑而锐利,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青石,“不错,账册在我这里。崔焕…他该死!他以为把我藏在这佛门净地,就能高枕无忧?就能把他和他主子那些沾满鲜血的勾当,永远掩盖在这经声佛号之下?”她眼中燃烧起疯狂的火焰,“那丝绸…自然也是我的手段!赭石?哈哈…它只是引子!真正的秘密,藏在你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她的目光越过狄仁杰和元芳,投向静室后方那扇紧闭的、通往另一重院落的厚重木门,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虔诚的疯狂。

“不好!”狄仁杰心头警兆骤生,厉声喝道,“元芳!制住她!”

元芳反应如电,身形暴起,直扑静尘!

然而,静尘的动作更快!她似乎早已料到,在狄仁杰出声的刹那,她猛地侧身,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挥向书案上那盏长明不息的莲花青铜油灯!灯盏被她整个扫飞,带着燃烧的灯油和跳跃的火焰,精准无比地撞向那扇厚重的木门!

“哐当!哗啦——!”

灯盏碎裂,燃烧的灯油泼洒在木门上,瞬间腾起一片火焰!

“拦住她!”狄仁杰大吼,同时扑向那扇起火的木门。

元芳已如影随形般扑到静尘面前,鹰爪般的手抓向她肩头。静尘却不闪不避,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她任由元芳扣住肩膀,另一只手却在宽大的袍袖中猛地一探、一扬!

一蓬浓密刺鼻的黄色粉末,如同烟雾般在元芳面前陡然炸开!

“小心!”狄仁杰疾呼。元芳猝不及防,虽下意识闭气急退,仍有少量粉末被吸入鼻腔。一股辛辣灼热的气息直冲脑门,瞬间引发剧烈的呛咳和晕眩,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静尘猛地挣脱元芳因呛咳而稍松的手,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合身撞向那扇已被火焰舔舐的木门!

“轰——!”

木门被她硬生生撞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旧灰尘和特殊熏香的气味,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门后的景象,让紧随其后冲到的狄仁杰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殿堂,不是经房!

那是一个巨大的库房!库房四壁无窗,只有高处几个狭窄的透气孔,投下几束惨淡的光柱。光柱之下,堆积如山的,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丝绸!

不是普通的丝绸。那些丝绸匹匹颜色暗沉,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近乎淤血般的深赭色光泽!浓烈得化不开的赭石粉尘气息,混杂着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刺鼻的硫磺硝石混合气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整个空间,仿佛一个巨大的、被压抑着的火药桶!

静尘站在那丝绸之山的边缘,背对着狄仁杰和勉强止住呛咳冲进来的元芳。她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和弥漫的粉尘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

“狄仁杰!”她猛地转身,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渍,眼中是彻底燃烧的疯狂火焰,声音嘶哑却穿透了整个死寂的库房,“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好!我告诉你!”

她猛地扬起手臂,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气流,卷动着浓密的粉尘。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支点燃的、细长的线香!香头的一点猩红,在幽暗中如同恶魔的眼睛!

“那自燃的丝绸,只是开胃小菜!”她狂笑着,声音凄厉如夜枭,“这库中千匹赭染丝绸,每一寸丝线里,都浸满了我的恨!都融入了遇气即燃的‘秘药’!崔焕?他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真正该死的人…在上面!在你们头顶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狄仁杰浑身冰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那刺鼻的硫磺硝石气味…那弥漫的粉尘…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巨大火场!只需一点火星!

“住手!万事皆可查!莫要自毁!”狄仁杰厉声疾呼,同时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元芳也强忍着喉咙的灼痛和眩晕,拔出腰刀,化作一道疾影扑向静尘手中的线香!

太迟了!

静尘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圣洁的、解脱般的笑容。她看着狄仁杰眼中的惊怒,看着元芳疾扑而来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嘲讽与悲悯。她的手,带着一种无比决绝的姿态,轻轻一松。

那一点猩红的香头,如同坠落的星辰,带着致命的弧线,落向脚下那堆积如山的、浸透了秘药的赭色丝绸。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狄仁杰和元芳血液凝固的声响。

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接触到丝绸表层弥漫的粉尘和特殊处理的丝线的刹那,骤然膨胀、跳跃!如同投入滚油的火种!

“轰——!!!”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无数声爆裂瞬间叠加!一道刺目欲盲的赤红色火线,以那火星落点为中心,如同被惊醒的熔岩巨蟒,带着恐怖的高温和震耳欲聋的爆鸣声,沿着丝绸堆叠的褶皱、顺着弥漫的粉尘轨迹,疯狂地炸裂、蔓延开去!

火!

无边无际的、狂暴的、吞噬一切的火!

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丝绸,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声,卷起浓密的黑烟,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视野在刹那间被翻滚的烈焰和浓烟彻底吞噬!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拍来!

“退!!!”狄仁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本能地抓住身边被热浪冲得站立不稳的元芳,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拽!同时,他宽大的袍袖猛地向前挥出,试图扫开扑面而来的火焰和浓烟。

滚烫的烈焰擦着狄仁杰的袍袖掠过,布料瞬间焦黑蜷曲。刺鼻的浓烟呛入肺腑,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元芳被狄仁杰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腰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身后静室的地砖上。两人狼狈不堪地撞出那扇已经化作火门的入口,重重摔倒在静室相对清凉一些的地面上。

身后,是地狱般的景象。巨大的库房彻底变成了一个焚化炉。烈焰冲天而起,疯狂地舔舐着屋顶的梁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无数燃烧的丝绸碎片如同火蝴蝶般在浓烟中飞舞、坠落。整个空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火焰咆哮和木材崩塌的巨响。

在火海的最中心,在翻腾的烈焰和浓烟里,静尘的身影依稀可见。她并未试图逃离,反而张开双臂,如同拥抱一般,迎向那吞噬一切的烈火。火焰瞬间吞噬了她的灰色缁衣,舔舐着她的身体,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她的脸被跳跃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变形,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和解脱。

隔着汹涌的火墙、翻滚的浓烟和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她的声音竟诡异地穿透了这一切,清晰地传入刚刚挣扎起身的狄仁杰和元芳耳中。那声音不再凄厉,反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轻柔,如同母亲在哄睡孩子,又像在诉说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

“狄仁杰…你断案如神…可能断尽这天下不公?”

火焰猛地蹿高,将她的身影彻底吞没了一瞬。当火光稍退,她的轮廓在烈焰中重新显现,声音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狠狠扎入狄仁杰的心底:

“女皇陛下御苑里…那株艳冠神都的‘紫玉流霞’牡丹…开得好美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悲凉,如同杜鹃啼血:

“那是用我陇西李氏全族三百一十七条性命浇灌出来的‘祥瑞’!是崔焕这条恶犬…亲手掘开的坟!是你们头顶那片天…想要的‘吉兆’!”

“轰隆——!!!”

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狠狠砸在她站立的位置!烈焰猛地向上一卷,如同巨兽合拢了血盆大口!静尘的身影,连同她那最后一句泣血般的控诉,瞬间被彻底吞噬,消失在翻腾的火海与坠落的烈焰断木之中!

只有那凄厉绝望的尾音,仿佛还在灼热的空气中、在狄仁杰的耳畔、在他的灵魂深处,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李氏…祥瑞…紫玉流霞…” 狄仁杰僵立在静室门口,滚烫的气浪灼烤着他的脸颊,浓烟熏得他双目刺痛,几乎流泪。然而,比这烈焰更灼人的,是静尘最后那泣血般的控诉。

“大人!火太大了!快走!”元芳剧烈地呛咳着,脸上沾满烟灰,他死死抓住狄仁杰的胳膊,声音嘶哑地大喊。化生寺的警钟疯狂地敲响,远处传来僧人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救火脚步声,但眼前这库房的火势已成燎原,人力根本无法靠近。

狄仁杰仿佛没有听到元芳的呼喊,也没有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拉扯力量。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静尘那张在烈焰中扭曲却又带着奇异平静和解脱的脸,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眼底。

“紫玉流霞…” 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女皇登基之初,祥瑞频现,其中最为轰动神都的,便是司农寺进献的那株“紫玉流霞”牡丹。花开九蕊,色如紫玉凝霞,异香扑鼻,被钦天监解读为“天命所归,帝祚永昌”的吉兆。女皇大悦,厚赏司农寺官员及献花之人。而当时负责此事的司农少卿,正是崔焕!不久后,便有陇西李氏一支偏远旁系,因“勾结吐蕃,图谋不轨”的罪名,被金吾卫连夜抄家,阖族男丁尽斩,妇孺没入掖庭为奴,其家产田宅尽数充公…此案当年震动朝野,但因证据“确凿”,又值女皇登基用重典立威之际,很快便被更大的“祥瑞”所淹没。

三百一十七条性命…浇灌出的“祥瑞”牡丹…

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真相轮廓,在狄仁杰脑海中骤然清晰,冰冷而残酷。崔焕不过是执行者,是那把沾满鲜血的刀!而静尘…这个隐姓埋名、藏身佛门的比丘尼,竟是当年那场血腥“祥瑞”下的幸存者?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最终选择用这焚尽一切的烈焰来控诉、来复仇的孤魂!

“走水了!快救火啊!”

“后殿!是法物流通库房那边!”

“天啊!好大的火!”

外面僧人的惊呼和泼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火舌已经彻底吞噬了库房,开始向相连的静室和藏经阁舔舐蔓延。灼热的气浪和浓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元芳急得眼睛赤红,几乎要强行将狄仁杰架走。

狄仁杰猛地回神,最后看了一眼那彻底化作巨大火炬、发出恐怖轰鸣的库房。烈焰冲天,将化生寺上方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如同末日降临。静尘的身影早已无踪,连同那千匹浸满仇恨的丝绸,一同化为了这滔天烈焰的祭品。

“走!”狄仁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转身,任由元芳搀扶着他,踉跄却坚定地冲出这即将被火海吞噬的院落。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烈焰的咆哮,仿佛地狱的入口在身后洞开。

火,烧了整整一夜。

当黎明惨淡的光线勉强刺破笼罩神都的厚重烟云时,化生寺的后殿区域已化为一片触目惊心的焦土。巨大的库房连同旁边的静室、藏经阁偏殿,尽数坍塌,只剩下几根黢黑扭曲的梁柱,如同巨兽的残骸,兀自矗立在冒着青烟的瓦砾堆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灰烬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参与救火、或只是远远围观的人心头。

大理寺的差役和金吾卫在焦黑的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清理、翻找。狄仁杰站在不远处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灰,脸色在晨曦映照下显得异常疲惫和灰败。他沉默地望着那片废墟,仿佛要将那火焰的形状和静尘最后的声音刻入骨髓。

“大人。”元芳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倦色,声音也有些沙哑,但眼神凝重。他手中捧着一个用湿布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东西。“在清理静尘师太…那女尼最后站立位置附近的瓦砾时,发现了这个。”他小心地掀开湿布的一角。

那是一个被烈焰高温烧灼得严重扭曲变形的小铜盒!盒体黢黑,边缘熔化粘连,几乎看不出原貌。但盒盖与盒身连接处,一个模糊的莲花纹印记,在焦黑的表面依稀可辨。

狄仁杰接过那滚烫的铜盒,指尖传来灼痛。他仔细端详着那个莲花印记,眉头深锁。这绝非寺中常见的法器或妆奁样式。莲花…在佛门是圣洁的象征,但在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不祥。盒内空空如也,显然里面的东西早已被烈火焚毁或被人取走。

“可还有别的发现?尸身…”狄仁杰的声音低沉。

元芳沉重地摇头:“火势太大,温度太高…那个位置…只清理出一些…难以辨认的骨殖碎块和熔化的金属残片(可能是她随身的佛珠或衣饰上的金属配件)。其余的…连同那些丝绸,都化为灰烬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场还发现多处类似硫磺、硝石燃烧后的特殊残留物,与大人之前的推断吻合。”

狄仁杰握紧了手中滚烫变形的铜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静尘死了,带着她那焚尽一切的控诉和复仇的烈焰。崔焕死了,作为那把沾血的刀,死得不明不白。那本指向幕后黑手的账簿,也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乌有。线索似乎彻底断了,只剩下一片焦土和一个烧毁的铜盒。

然而,那“紫玉流霞”牡丹的阴影,那三百多条枉死的性命,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静尘最后那句“上面!在你们头顶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大人,接下来…”元芳低声请示。

狄仁杰的目光从废墟上抬起,越过残破的寺墙,望向远处巍峨宫阙那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轮廓。他的眼神疲惫,深处却燃起一点冰冷而执拗的火光。

“查!”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了清晨焦糊的空气,“一查当年‘紫玉流霞’牡丹献瑞前后,司农寺所有经办人员,尤其是崔焕经手的所有文书、批注!二查当年陇西李氏旁系‘通蕃案’卷宗,所有审讯记录、人证物证,哪怕只字片语,也要给我翻出来!三查…”他的目光落回手中那扭曲的铜盒上,指腹摩挲着那个模糊的莲花印记,“此物!查清这莲花印记的来历!查清这种铜盒,在神都,在宫禁之内,在那些豪门显贵之中…究竟是何人、何地所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寒意:“纵然大火能焚毁丝绸账簿,能焚毁血肉之躯,却焚不掉这朗朗乾坤之下,发生过的事!焚不掉人心深处,刻下的痕!”

元芳神色一凛,抱拳沉声道:“是!卑职明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宫中内侍服色的小黄门疾驰而来,在狄仁杰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狄阁老!陛下口谕!”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响起,“宣阁老即刻入宫觐见!陛下于万象神宫偏殿,有要事垂询!”

狄仁杰心头猛地一沉。化生寺这场惊天大火,女皇的消息竟来得如此之快?是仅仅询问案情,还是…与那“紫玉流霞”有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个滚烫的铜盒,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臣,遵旨。”狄仁杰面色沉静如水,对着宫城的方向,深深一揖。

狄仁杰踏入万象神宫偏殿时,清晨的阳光正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飞舞。一股清冽的、带着冰雪寒意的冷香弥漫在殿内,那是女皇最钟爱的“雪魄”香,能压住盛夏的燥热。

女皇武则天背对着殿门,凭栏而立。她身着常服,明黄色的袍服上绣着简约的凤纹,身形在巨大的窗框勾勒出的天光背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依旧带着掌控乾坤的威仪。她似乎正专注地望着窗外的太液池,池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几株新移栽的珍品荷花亭亭玉立。

“臣狄仁杰,叩见陛下。”狄仁杰趋步上前,在御阶下行礼。

女皇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保养得宜,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眼角的细纹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她的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寻常召见。

“怀英来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惯常的温和,却让狄仁杰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坐吧。化生寺大火之事,朕已听闻。损失如何?可查明缘由?”

狄仁杰依言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腰背挺直。他略一斟酌,将昨夜之事择其紧要而客观地陈述:崔焕暴毙、丝绸自燃、追查矿物至化生寺、静尘比丘尼、发现崔焕账簿、账簿及静尘本人连同大量可疑丝绸葬身火海…他只字未提“紫玉流霞”和陇西李氏,只将静尘最后的控诉,模糊地归结为“对崔焕及某些朝中旧事的极端怨恨”。

女皇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冰凉的翡翠念珠。当听到“大量可疑丝绸葬身火海”时,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直到狄仁杰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那“雪魄”香的冷意丝丝缕缕地沁入。

“天干物燥,又涉及矿物粉尘,不慎失火,也是常情。”女皇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可惜了那些古画经卷,还有那比丘尼…也是个可怜人。怀英,此案…既已至此,主犯崔焕已死,从犯静尘亦殁于火海,证据多毁,再深究下去,恐徒劳心力,更易动摇人心。依朕看,便以…崔焕急病暴卒,其仆役保管不善引发寺中大火结案,如何?”

她的目光落在狄仁杰脸上,看似征询,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无形压力,如同殿内弥漫的冷香,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句“徒劳心力”、“动摇人心”,已然为这桩牵涉“祥瑞”旧事的奇案,定下了盖棺的基调。

狄仁杰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个滚烫变形的铜盒,坚硬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波澜。女皇的处置,在他意料之中。快刀斩乱麻,用两个死人的名义抹平一切,将所有的血腥、所有的控诉、所有可能动摇“天命所归”根基的往事,统统埋葬在那片焦土之下。

“陛下…”狄仁杰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臣子应有的恭谨与肃然,“臣…遵旨。崔焕暴毙,仆役失火,牵连寺中比丘尼遇难…此案脉络清晰,证据虽损,情理可通。臣会尽快具本上奏,结案归档。”

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缓和,在女皇眼底深处掠过,快得如同错觉。她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近乎嘉许的笑意:“怀英深体朕心,处事明断。如此甚好。”她的目光从狄仁杰身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波光潋滟的太液池,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

“哦,对了,”女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随意,带着一丝难得的兴致,“朕新得了两株‘玉楼春晓’牡丹,开得正好。怀英素来风雅,也带一株回去赏玩吧。算是对你连日辛劳的慰藉。”她轻轻抬了抬手。

一名侍立的内侍立刻躬身退下,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白瓷深盆进来。盆中一株牡丹亭亭玉立,枝叶青翠欲滴,几朵碗口大的花朵已然绽放,花瓣层层叠叠,洁白如玉,只在最外层花瓣的尖端,晕染着一抹极其娇嫩、近乎透明的浅粉,如同少女脸颊初生的红晕。花蕊金黄,散发着清雅的幽香。

“玉楼春晓…谢陛下厚赐。”狄仁杰起身,恭敬地接过那沉重的花盆。指尖触碰到冰凉细腻的瓷壁,那洁白花瓣上晕染的浅粉,落入他眼中,却仿佛瞬间化作了那千匹赭染丝绸在烈焰中翻腾的颜色,化作了静尘被火焰吞噬前眼中那抹悲凉的疯狂。

女皇不再言语,只是专注地欣赏着窗外自己的荷塘。狄仁杰捧着那株价值千金的“玉楼春晓”,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地退出这弥漫着冷香的偏殿。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寒意。

宫城漫长的甬道,阳光炽烈,青石板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狄仁杰抱着那盆牡丹,脚步不疾不徐。元芳早已在宫门外等候,见他出来,立刻迎上,目光关切地扫过他手中那株显眼的花。

“大人?”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将花盆递给元芳,动作有些滞重。然后,他从袖中缓缓取出那个依旧带着他掌心余温、扭曲变形的铜盒。黑黢黢的表面,那个莲花印记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落在莲花印记上,又缓缓抬起,越过巍峨的宫墙,望向遥远的天际。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静尘泣血的控诉,女皇平静下不容置疑的旨意…还有眼前这株洁白娇艳、却仿佛带着无形血色的“玉楼春晓”…所有的画面在他眼前交织、翻腾。

“查。”狄仁杰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传入元芳耳中,“铜盒的印记,陇西李氏案的旧档,‘紫玉流霞’的根须…一查到底。”

他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冰冷的莲花印记,将其紧紧攥住,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

“有些灰烬之下,”他的声音在宫门外喧嚣的市井声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与悲悯,“埋着的,是永远浇不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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