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风过残庙,发出呜咽之声。四周一片幽静,只偶有枯枝飘落,惊动几声寒鸦。残月斜照在天王庙的灰瓦之上,破败斑驳的墙壁仿佛也在风中低语。包拯身披青袍立于庙前,沉吟片刻,四下打量,忽见后殿墙头略低,似可攀登。他目光一转,低声唤过高松、张吉二人,在月影之中低语数句。
高松、张吉听罢,虽心有怨言,却不敢抗命,只得苦笑相对。张吉悄声嘟哝:“这大老爷也忒奇怪,平日里判案如神,如今却学起贼来,教我们爬墙偷听,岂不是叫人笑掉牙?”高松也苦笑摇头,但二人终是老成,按令行事。张吉先跪伏地上,稳如磐石,高松纵身踏其双肩,双臂一撑,已然轻盈跃上庙墙之巅。此法唤作“矮子接长人”,乃江湖老术,用之得法,可无声无息潜入高墙。
高松伏身瓦面,极目四顾,只见周遭荒草丛生,残垣断壁处,草虫嘶鸣。一片死寂中,唯有风声入耳。他缓缓前移,绕至庙宇西南角,忽听下方隐隐有言语传来。声音虽低,却字句清晰,似有几人正在言谈。高松小心扒近,欲掀瓦片一探,哪知灰泥早已风化,轻轻一触便簌簌而落,吓得他赶紧收手,伏于瓦上凝神静听,不敢再动。
庙中灯火微昏,酒香缕缕而出。只听一人笑道:“大哥休得烦忧,今夜清闲,咱兄弟就各敬三杯,权作解闷。”又一人低声回应,语中郁郁:“贤弟,我心烦意乱,实难畅饮。庞洪与我原无深仇,却三番五次加害于我。几次险死,幸得天佑,才保残生。我本无意与之计较,只是被迫远离母亲,使我晨昏不能侍奉。你们虽常回探望,却怎及亲身承欢膝下?若能母子相依,纵不封王拜相,亦足慰平生。比那朝堂虚名、高官厚禄,不知快活几倍。”
言语未尽,又有一人急道:“大哥你怎如此说?你乃当世英雄,战功赫赫,才有今日威名。前日师父曾言,只须再忍一载,便有福泽绵长。如今厄星已退,时机将至,待你东山再起,扫灭庞贼,自可安国定邦。况且前日我回京,得知朝廷文武百官闻西夏进逼三关,已忧愤成疾。孙秀无能,边关岌岌可危。奏章早已递至朝中,只恨无人领兵应敌。若大哥肯出山,必可救危图安。”
沉默一阵,那人再度叹息:“贤弟,休再劝我。我自知此身有用,却已看透世情虚假。当年征西之战,杀戮如麻,虽说为国,然生灵涂炭,冤魂遍野。今日我身陷庙中,再思往昔荣光,不过浮云耳。便是西夏人再犯,也不复生我战意。”
又一人哈哈笑道:“大哥此话可不对。庞洪陷你至此,皆出私怨,非是天子本意。你怎怨起朝廷来了?”
那人答道:“我岂不知?昔日我与众将征战西疆,夺回珍珠旗,血战千里。哪知班师回朝,庞洪父女私下联手,讹称旗为伪物,几使我命丧黄泉。若非狄太后娘娘仗义援手,焉有我今日性命?后又连上十三封毒书,教王驿丞暗中行刺。幸得王正不忍,否则早化白骨一堆。几番生死之劫,已让我看淡功名。庞贼在朝,如狼似虎,且宫中有女,深得圣宠。我即便再出奇功,又能奈他何?今生若能保母亲周全,我便谢天谢地。宋室江山,并非我一人支撑得起,少我一个,又有何妨?”
一语既出,庙中群情愤然。忽听一人怒道:“大哥,若你心灰,不如让小弟今夜架起云梯,直闯庞府,将那奸贼一刀毙命,替你出这口恶气,然后再随你去征西也不迟!”
那人急声喝止:“万万不可!庞洪虽恶,今正得势。若妄动此计,只恐株连百姓,累及无辜。况师父有言,此贼气焰未衰,非眼下可动。忍之一时,待天命而行。”
又有数人齐声应道:“奸臣纵横一时,终有报应之日。罪孽盈满,必遭天诛。待他恶贯满盈之时,叫我等亲眼看他身死道消!”
忽又有人笑着打圆场:“都莫提那庞贼了,叫大哥心烦。今夜月色尚好,咱弟兄难得团聚,还是举杯为乐,醉里且暂忘忧吧。”
语声至此,庙中众人已转欢笑之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高松伏于屋顶,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大震。原来平西王狄青并未身亡,反而隐居于此,且不忘忧国忧民,思母情切,忠义肝胆,分毫未改。包大人妙计果然神通,若非此计探得真情,焉知英雄未死于世?
他急忙原路返还,小心翼翼爬下矮墙,招手示意张吉。张吉忙伸手相扶,将他稳稳接下。二人蹑足潜行,匆匆将所闻之言悉数禀报于包拯。
包拯闻言,脸色顿展,目光炯炯有神,低声道:“天佑我朝,忠良未绝!此事须慎谋长计,不可妄动。”
说罢,即刻率众人悄然撤离天王庙,归回驿中。此时夜已深沉,星辉微淡,街道幽寂如眠。回至馆驿,王正早在中庭候迎,奉茶献坐。包拯端起香茗一口饮下,凝视杯中茶色,良久不语。
他忽转头道:“你等昨夜奔波劳累,快些歇息罢。”
众人齐声答道:“大人不睡,我等岂敢先眠!”
夜深风寒,灯影斜照帷帐,包拯负手踱于厅中,衣袂飘然。心中却早已波涛起伏。眼下狄青虽未殒命,然心已灰冷,若要其再披战袍、出征沙场,非情动不可。庞贼当道,国本危在旦夕,此时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之局。他须细筹良策,唤醒一颗沉睡的铁胆,将这柄封尘的利剑,再次推回江山动荡之中。
夜已三更,馆驿寂静无声。风过灯影,窗纸微颤。包拯独坐厅中,眉头紧锁,烛光映照着他清瘦的面庞,仿佛也染上一层忧色。王正与诸人劝他休息,他却摆手淡言:“本官自有心事,你等如何得知?不必多言,各自歇息去罢,明早早些起身。”
众人闻言,不敢多言,各自退去。王正犹欲伺候,包拯道:“你也辛苦了,去睡罢。”王正叩首称是,悄然退下。院门徐徐闭上,灯下只剩包拯一人独坐。
他目光深沉,低声喃喃:“今日方知狄青未死,全仗崔信观星之术。但那日前殓之尸究竟何人?假死之局,若非亲眼所见,谁能识破?来日若见狄青,当面相问便是。”说罢,倚榻而坐,沉吟不语。月色渐隐,东方泛白,他却早已计定心中。
天光微明,包拯起身梳洗,整肃冠带,仪容凛然。未几,王正早来拜见。包拯淡声吩咐:“平西王狄千岁在乌台告状之事,本官昨日已查明。今欲再赴天王庙一行,便即回朝。你随我同去。”王正不敢违命,连声应诺。
用过早膳,包拯披袍上马,身后八名排军列队护随,王正亦紧随而行。一行人沿驿道西行,晨风拂面,山林初醒,游龙驿渐远。
未时近,已至天王庙前。庙宇坐落山间,殿门紧闭,墙外杂草摇曳,静谧无声。包拯勒马而止,翻身而下,淡淡道:“张龙,上前叩门。切记,不得言本官在此,只说太太差人来探望千岁。”张龙领命,整衣上前,擂门三声。
庙内李义闻声,警觉问道:“何人打门?”张龙回道:“太太差人来探千岁。”李义闻言微讶,心中暗忖:“我们常往探太太,从不叫她差人前来,今日怎忽生此变?”虽觉有异,念及母子至情,终不疑有诈,亲自开门相迎。
门扇甫启,忽见外头一队人马蜂拥而入,动若雷霆。包拯随即大喝:“关门!”众排军应声闭门,铁锁扣上。
李义大惊失色,抬首望去,只见包拯黑袍飘扬,目光如电,已然步入庙中。他慌忙拱手,失声问道:“包大人,为何亲临此地?”
包拯冷冷一笑,声音清冷如霜:“你们倒做得好事!”
李义脸色苍白,急忙辩道:“小将不曾作下何等歹事,恳请大人明察。”
包拯一拂袍袖,怒声道:“你等藏匿狄千岁,诳称已死,欲欺朝廷之耳目。如今本官早已查明真相,特来面见王亲!”
李义强作镇定,嘴唇微颤:“大人明鉴,我家千岁……确已薨逝,并非藏匿。”
包拯一声断喝:“住口!是死是活,本官自去一看便知。”即唤高松先行开道,亲自入殿搜查。
李义面如土色,慌不择路,飞奔进内通报。狄青正于佛像前闭目静坐,听得李义来报,猛然起身,神色一震,低声道:“是包大人来了?”
他原意闪避,无奈脚步未动,门外已有声音传来,沉若洪钟:“千岁,不必闪躲,本官已至!”
狄青缓缓转身,面如古井不波,眼中却掠过一丝疲惫与痛楚。他整肃衣襟,迎出殿外,拱手低声道:“包大人,怎知狄青尚在人世?有劳车驾远临,失迎之罪,还望恕罪。”
包拯抚须而笑:“千岁啊,旁人或可瞒我,我却自有天机可察。”
狄青默然不语。四将亦赶至,拱手拜见包拯。王正此时眼中已浮惊喜之色,心头震荡不已:原来狄千岁果真尚在,竟被包黑子识破机谋,真非常人所及!
众人相见之际,驿丞亦来叩拜狄青与四将。狄青微叹,低声问:“包大人到底如何得知我未死?”
包拯神情肃穆,缓声说道:“西夏闻你战殁,复兴兵伐,围困三关,边关将无一人可任。朝廷震惊,圣上忧思你之日夜不息。是夜崔信仰天观星,见王亲星象不坠,光辉反盛。由此推断,王亲尚在人间。本官即刻南来探查,果如星象所示,狄王亲果真埋名庙中。”
狄青苦笑一声,道:“包大人,我已死于人间,不若真死便罢。你访我,又有何益?”
包拯目光一厉,断然道:“平西王,你说哪里话来?你是当世金梁栋柱,社稷柱石,怎可独善其身?你食王家之禄,享圣恩深厚,如今眼见西夏猖獗、疆土危亡,难道竟要坐视不理?”
狄青面色微沉,语气低缓而坚定:“大人,狄青何德何能,岂敢承此厚誉?当年征战西夏,不过侥幸得胜,得蒙圣上隆恩,宠荣加身。然庞洪屡下毒手,大人亦知。我只一介武夫,年少得志,数次险死之际,皆因奸佞谋害。飞龙公主之事,乃庞洪所设,谋刺未遂。珍珠旗一案,又几将我置于死地。倘无狄太后援手,我早已尸骨无存。更有母亲白发在堂,年迈体衰,若我再蹈险地,叫她将依何人?故而我早已立誓,宁为农圃之夫,耕于田畴,终老于泉壤,孝奉慈亲,远离朝堂恶流。”
包拯闻言,神色不动,语气愈沉:“平西王,此言差矣。庞洪虽奸,天道不容,自有一日伏诛。但你若因此心灰意冷,连社稷也弃之不顾,那便不独是狄青之过,亦是天下忠臣义士之辱。你怎能因一人之恶,而舍万民之苦?”
狄青正欲分辩,四将齐声跪下,高声道:“包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千岁心中忠义未失。只因庞洪奸计连番,叫那飞龙公主假扮千金配与千岁,意图行刺。苍天有眼,幸赖大人审断公明,才救我千岁一命。未几,又传言珍珠旗为伪,再欲陷害。幸得狄太后出面保奏,方保今日性命。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再踏朝堂,恐将性命葬于无声之地,令母亲白首孤哀,故而不肯再仕!”
殿中沉静,风自庙门而入,吹动烛火微颤,似映照群心难安。包拯神色不动,不知将如何应对,只见狄青凝视烛光,眼中忽有微光闪烁,却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