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高贵妃凄厉的惨叫声时高时低,如同被困受伤的野兽,一声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更添几分压抑与恐慌。
皇帝弘历负手立在殿中,明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面色沉郁,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难以抑制的烦躁与怒火。
方才他雷霆震怒,发落了那群负责打铁花的匠人,甚至牵连了几个监管不力的内务府官员。
然而,即便将这些人千刀万剐,也换不回高贵妃完好无损的肌肤,平息不了这满室的混乱与他自己心头那股无名火。
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
弘历有些不耐地抬眼看去,却见是李玉去而复返,身后跟着的,是那个穿着一身浅碧色宫装、低眉顺眼的尔晴。
想来是皇后被劝住,没有亲至这血气弥漫之地,弘历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心下稍安。
他并未理会走进来行礼的二人,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目光重新投向正凝神为高贵妃处理伤处的叶天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急切:
“叶天士,贵妃伤势究竟如何?你务必如实禀报!”
叶天士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收回诊脉的手,躬身回话,语气沉重而谨慎:
“回皇上,贵妃娘娘背部灼伤面积甚大,创面深及肌理,此乃其一。
更要紧的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经微臣细查,那灼伤娘娘的铁水中,似乎……混入了不洁之物,疑是‘金汁’。
此物污秽,毒性炽烈,掺入铁水,不仅会加剧创口溃烂,更会严重阻碍伤口愈合,极易引发高热惊厥,乃至……毒邪内陷,危及性命。”
他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皇帝瞬间更加阴沉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道:
“即便……即便娘娘洪福齐天,能熬过此劫,伤口愈后,也定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遍布整个背脊……恐怕,再难恢复如初了。”
疤……疤痕?无法消除?!
趴在锦褥之上、正因剧痛而呻吟不止的高贵妃,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
此刻听闻此言,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贵妃!贵妃娘娘!”
守在一旁的宫女太医顿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惊呼和施救。
尔晴冷眼看着这兵荒马乱的一幕,听着高贵妃晕厥前那声绝望的嘶喊,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
她不着痕迹地、一步步缓缓向后退去,将自己纤细的身影悄然隐入殿内一帘纱帐的阴影里,仿佛要与那黑暗融为一体,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弘历正因高贵妃的晕厥和叶天士的诊断而心绪愈烦,目光扫视殿内,无意间瞥见了那抹熟悉的浅碧色衣角。
只见那衣角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竟又小心翼翼地、极慢地往后挪了半步,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阴影中去。
那姿态,无端透着几分想要置身事外的谨慎与疏离。
弘历心中轻哼一声,倒也没借机发作这点小动作,只觉得她倒是机灵,知道躲着些。
他转开视线,重新聚焦于正在为高贵妃紧急施针的叶天士身上。
一直留意着皇上动静的李玉,自然也瞧见了皇上的视线所到之处。
他顺着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倚靠在碧影橱旁,姿态看似恭顺,实则眉宇间带着事不关己的尔晴。
李玉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尔晴姑娘,也太过大胆了些,在皇上面前竟也敢这般……偷闲?
尔晴察觉到李玉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稍稍站直了身子,迎上他的视线,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无奈的浅笑,算作回应。
李玉心中焦急,连忙朝她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到殿外去候着,免得惹皇上不快。
尔晴却像是没看懂他的暗示一般,故作不解地微微歪头,目光往外面瞥了一眼,又转回来看向李玉,眼神清澈。
两人这无声的交流尚未结束,却听得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不高不低、却带着明显不悦的冷哼!
李玉和尔晴同时心头一凛,两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只见皇上不知何时已转过身,目光深沉如古井,晦暗不明地正盯着他们这个方向。
那眼神里看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脊背发凉。
李玉瞬间弯下了身子,以为皇上是有什么旨意要下达:
“皇上……”
然而,弘历什么也没说,既未斥责,也未吩咐,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尔晴身上。
尔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她下意识地转过了身,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无所适从的视线。
弘历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一时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在这紫禁城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地、近乎无礼地避开他的目光。
奇异的是,他心中并未立刻涌起被冒犯的怒火。
她那副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模样,倒像意外地冲散了些许他心头的烦躁郁结。
李玉跪在地上,久等不到皇上开口,心中愈发惶恐,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目光再次对上了帝王那深不见底、威严莫测的眸子,吓得他险些瘫软在地。
终于,弘历开了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是对着李玉问的:
“皇后那边,怎么说的?”
李玉如蒙大赦,连忙弓着身子,低声恭敬回道:
“回皇上,皇后娘娘仁善,听闻贵妃出事,当即就要亲自过来探望,被奴才等人拦下。
只是娘娘心里始终牵挂不下,这才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尔晴姑娘过来,代为探视,以表关切。”
弘历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那个仍旧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僵硬的浅碧色身影。
尔晴见避无可避,只得重新转过身来,垂首敛目,屈膝行礼,声音尽量平稳:
“回皇上,皇后娘娘听闻贵妃娘娘受伤,忧心不已,特命奴婢送来库中珍藏的老山参等珍贵药材,盼能对贵妃娘娘伤势有益。”
弘历听罢,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此时,叶天士已初步处理完毕,上前回禀贵妃情况暂时稳定,但仍未脱离险境。
弘历此时心系另一头,在混乱中为护驾而“舍身”向前、同样受了伤与惊吓的娴妃。
他看了一眼垂首站立的尔晴,忽然开口道:
“朕要去承乾宫探望娴妃。
你既已代表皇后来过储秀宫,便随朕一道去承乾宫走一趟,将娴妃的情况也与皇后说明一二,免得她挂心。”
这命令来得突然,尔晴心中微怔,却不能违逆,只得恭敬应道:
“是,奴婢遵旨。”
于是,尔晴便跟在了皇帝身后,走出了弥漫着压抑气息的储秀宫。
李玉慢了一步,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被尔晴无意间“占据”,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见皇上并无不悦表示,便迅速垂下了眼眸,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另一侧。
宫道悠长,夜色朦胧,太监们提着的灯笼在前后照明。
弘历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
忽然,一股极淡雅、若有若无的幽香飘入他的鼻端。
那香气不似宫中常用的熏香,倒像是雨打青梅后渗出的清冽,又隐约带着一丝夜昙盛放到极致时方能捕捉到的、转瞬即逝的靡丽芬芳,在这夜的微风里,显得格外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