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长春宫内外一派静谧。
因皇后富察·容音需静心养胎,六宫诸多庶务便暂由娴妃协理。
这段时日以来,娴妃往来长春宫请示禀报的次数渐多,与尔晴这个皇后身边得力宫女的接触自然也频繁起来。
这日午后,日光透过雕花长窗,在承乾宫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尔晴捧着一叠皇后阅过的账册,步履轻盈地踏入殿内。
她今日穿着一身新制的浅碧色杭绸宫装,衣襟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少了几分往日刻意维持的沉静。
娴妃淑慎正端坐于主位,手边是一盏氤氲着热气的清茶。
见尔晴款款走来,嘴角自然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她唇角亦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柔和如同春风拂柳:
“又劳烦尔晴姑娘特意跑一趟了。
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她目光落在尔晴手中的账册上,心中已然明了,态度却依旧谦和。
尔晴上前,将账册递给侍立在一旁的珍儿,而后屈膝行礼,声音清脆悦耳:
“回娴妃娘娘,皇后娘娘仔细看了近期的宫务账册,十分宽慰。
娘娘说,娴妃娘娘慧质兰心,理事井井有条,各项用度支取合宜,分寸拿捏得极好。
有您代为操持,娘娘便可真正安心静养,不必再为琐事烦心了。”
她转述着皇后的话,语气真诚,让人听不出半分谄媚。
淑慎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流连在尔晴身上。
她发觉这尔晴近来似乎有些不同,虽依旧礼数周全,但那份过于刻板的沉默持重减淡了些,眉眼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伶俐与通透。
她不由轻笑出声,语气带着几分亲昵与赞赏:
“皇后娘娘身边有尔晴姑娘这般稳妥又得力的妙人儿,真是让人羡慕。
如今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尔晴姑娘是长春宫第一等得力的人,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了。”
她说着,目光细细打量了一眼尔晴的穿着,那浅碧色确实将她衬得愈发清新动人,在这沉闷的宫苑中,如同一株悄然绽放的碧莲,格外的引人注目。
这份“引人注目”,在娴妃看来,不知是福是祸。
尔晴闻言,立刻微微垂首,姿态优雅,声音却依旧平稳:
“娴妃娘娘谬赞,奴婢实在不敢当。
不过是尽忠职守,办好皇后娘娘交代的差事罢了。”
“当得起,如何当不起?”
淑慎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皇后娘娘身边能有你这样聪慧机敏、又忠心耿耿的妙人,真真是少了不少烦忧。”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不需要尔晴的回答,随即摆了摆手,对珍儿道:
“珍儿,替本宫好生送尔晴姑娘。”
“奴婢告退。”
尔晴再次行礼,随着珍儿缓步退出了承乾宫正殿。
站在承乾宫宫门的屋檐下,尔晴并未立刻离开。
她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目光沉静地望向宫门上那块黑底金字的“承乾宫”匾额,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不期然地对上了珍儿带着探究与疑惑的视线。
珍儿见她驻足仰望,心中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
“尔晴姐姐方才……是在看什么?”
尔晴神色自若,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随口应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承乾宫如今的布局陈设,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一时看得有些入迷罢了。”
她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欣赏景致。
珍儿显然不信她这番说辞,这宫里的布局能有多大变化?
但她素知尔晴心思缜密,不同于明玉那般直来直往,也不想与她多做无谓的攀扯,便笑了笑,正要辞别。
忽得听到一句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的话。
直接让她愣在当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只见尔晴微微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道:
“贵妃娘娘那边,怕是要有动作了。你身为娴妃娘娘的人,平日里也要小心谨慎才是。”
珍儿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脏“咚咚”急跳起来。
她张了张嘴,想问清楚,什么“有动作”?
尔晴是如何得知的?
这话又有几分可信?
看着尔晴那副不欲多言、已然准备离开的姿态,她将满腹的疑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事关系重大,她不敢耽搁,也顾不上礼节,眼见尔晴转身走远,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折返回殿内,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报给主子。
殿内,娴妃淑慎正拈起一块精致的点心,听完珍儿略带慌乱的禀报,她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非但没有露出惊讶,反而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
她放下点心,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看着珍儿着急的模样,摇了摇头,语气悠然:
“本宫方才还真没有说错。
皇后身边有了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尔晴,可真真是能省下不少心。”
珍儿一脸茫然,完全跟不上主子的思路:
“娘娘?您的意思是……?”
淑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她这是在提醒本宫呢。高宁馨近日必有动作,她特意点明,或许是看出了什么苗头,卖本宫一个好,想让本宫专心应对……”
她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本宫记得,底下人回报,她这几日,总是亲自去督看那‘万紫千红’的进度?”
珍儿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
“是,娘娘。
咱们的人日日都瞧着,贵妃娘娘天天都要去一趟,对那‘铁水烟花’之事极为上心。”
淑慎点了点头,唇角那抹温婉的笑意逐渐加深,然而那双总是含着慈悲的眸子里,却冰冷得如同覆上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透出一种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冷漠与算计。
“既如此……那本宫也该去凑凑热闹,瞧瞧这‘万紫千红’,究竟是如何……绚烂夺目。”
是夜,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寂静的宫闱深处传开。
高贵妃在亲自督演“万紫千红”时,竟被飞溅的打铁花铁水严重灼伤了整个后背!
消息传到长春宫时,皇后容音正倚在榻上小憩,闻言惊得立刻坐起身,脸色微白:
“怎会出了这样的事?!快,本宫要去储秀宫!”
她与高贵妃虽多有龃龉,但闻此噩耗,第一反应仍是身为中宫皇后的责任。
明玉、尔晴等人连忙上前劝阻,正乱作一团时,太监总管李玉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额上还带着汗珠,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皇后娘娘万福……”李玉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急切与一丝惶恐,“娘娘,皇上说了,储秀宫此刻忙乱,恐冲撞了娘娘凤体。
请皇后娘娘以自身与皇嗣为重,好生在长春宫休养,明日一早再过去探视也是一样的。”
他躬着身子,语气恭敬至极,却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天知道他刚才在储秀宫看到了何等惨状,高贵妃那后背……
若是皇后娘娘执意前去,受了惊吓,动了胎气,皇上盛怒之下,他这项上人头怕是都难保!
可他也深知皇后娘娘仁厚心肠,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果然,容音眉头紧蹙,语气带着担忧:
“贵妃遭此大难,本宫身为皇后,岂能因些许忌讳便置之不理?
于情于理,都该即刻前去探望。”
李玉心中叫苦不迭,正欲再次磕头苦劝,却见身旁一道身影比他的动作更快,“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了皇后脚边,挡住了皇后的去路。
定睛一看,竟是明玉!
只见明玉仰着头,脸上满是焦急与恳切,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娘娘三思啊!
就算您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也要想想您腹中的皇子啊!
叶天士再三叮嘱,您胎象初稳,最忌忧思惊惧,需得静心修养,不可再费心神了!
您若去了,万一……万一有个闪失,可叫奴婢们怎么办啊……”
她说着,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尔晴也被明玉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惊了一下,但随即心下明了。
她看向一脸为难、汗如雨下的李玉,适时开口,声音冷静而清晰:
“李总管,皇上今夜特意遣你来,阻止娘娘前往,除了担心冲撞,是否……还有别的顾虑?贵妃身子可还好吗?”
李玉正愁找不到更有力的说辞,闻言如蒙大赦,连忙接过话头,语气笃定:
“尔晴姑娘所言极是,正是如此。
皇上亲眼见了贵妃娘娘的伤势……实在是……实在是颇为严重,场面有些骇人。
皇上忧心娘娘凤体,这才特意吩咐奴才,定要拦住娘娘,让娘娘在宫里好生将养,不必急于一时。
皇上的心意,还请娘娘体谅……”
话已至此,其中的关窍众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皇上是怕那惨状惊吓到有孕的皇后。
容音面色微变,她并非不明白皇帝的顾虑,也知众人是为她好。
但身为六宫之主,若在妃嫔重伤时不去探望,难免会落人口实,惹人非议,她沉吟着,面上仍有犹豫之色。
尔晴看出她心中的挣扎与顾虑,上前一步,屈膝行礼,语气坚定而沉稳:
“娘娘,若您实在放心不下,奴婢愿代您前往储秀宫探视。
一来可彰显中宫关怀,二来也能亲眼查看实际情况,回来再向娘娘细细禀报。
如今夜深露重,何须劳动娘娘亲自前去?”
李玉也赶忙附和:
“娘娘若是不放心,让身边稳妥得力的大宫女前去探视,确是两全之策。
奴才也可从旁协助,定将娘娘的关怀之意带到。”
容音看了看跪地苦求的明玉,又看了看神色恳切的李玉和尔晴,终是幽幽叹了口气,妥协道:
“罢了……明玉,你先起来吧。”
她伸手虚扶了明玉一把,又看向尔晴,吩咐道:
“既如此,尔晴,你便替本宫去一趟吧。
好好瞧瞧贵妃情况如何,需要什么药材,尽管从本宫的私库里支取,你另取几支上好的山参和一些滋补的药材,一并送过去,就说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是,奴婢遵旨。”
尔晴应下,不再耽搁,与如释重负的李玉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转身一同匆匆出了长春宫,朝着夜色深沉、气氛凝重的储秀宫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