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细细嗅闻,发现那缕幽香正是来自于身侧稍后的方向。
他目光微侧,瞥见那抹浅碧色身影,状似无意地稍稍向她那边靠近了半步。
尔晴正低头看着脚下被灯笼映出的、晃动的光影,忽然觉得身旁的压迫感似乎强了些。
她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背影,又瞟了一眼另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的李玉,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又疑惑地低下了头,专注于脚下的路。
然而,下一瞬,走在前面的弘历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住了脚步!
尔晴反应不及,整个人便径直撞上了皇帝那坚实挺拔的后背…
“嘶——!”
额鼻处传来一阵清晰的酸疼,尔晴忍不住痛呼出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鼻子,眼泪瞬间就涌上了眼眶。
弘历被她撞得身形微微一晃,转过身来,看向正低着头、紧紧捂着鼻子的尔晴。
借着宫灯的光晕,他能看到她纤细的手指,似乎连眼角都疼出了泪花。
帝王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歉意与……不自然。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柔和,问道:
“撞疼了?可还好?”
尔晴抬起头,眼中因疼痛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视线有些模糊,却仍旧捂着鼻子,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
“奴婢没事。”
话虽如此,那泛红的眼尾和紧皱的眉头却泄露了她的真实感受。
弘历对上那一双雾蒙蒙、仿佛蕴藏着江南烟雨般的眸子,心头那丝愧疚感莫名地扩大了些。
然而,帝王的骄傲让他无法轻易说出安抚的话,出口的言辞反而带上了一丝习惯性的、属于上位者的高傲与责备:
“怎么走路如此不小心?你跟得这般近,连看路都不会吗?”
仿佛错的完全是撞上来的她。
一旁垂手侍立的李玉早已惊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伺候皇上多年,何曾见过皇上对后宫哪位主子、乃至哪个宫女,用这般……“温和”甚至带着点别扭的关切语气说过话?
这……这尔晴姑娘难不成真的入了皇上的心……?
那那个曾让皇上另眼相看的魏璎珞又算怎么回事?
李玉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尔晴原本还因疼痛和那点生理性的泪水而显得有些柔弱,此刻听到这分明是对方突然停下、却反倒怪罪到自己头上的话,那点小脾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她登时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露出了那确实被撞得通红的鼻尖,就这么直直地、带着点控诉意味地看向皇帝,连礼数都忘了。
弘历清晰地看到了她鼻尖的红肿,愣了一下,没想到撞得这般实在,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严重。
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缓和:
“罢了罢了,朕看你也是无心之失。
既撞得不轻,就别跟着去承乾宫了,这就回长春宫去好好歇着,省得皇后见了,还以为朕苛待了她宫里的人。”
尔晴见他这般轻描淡写地打发自己,明明是他突然停下才导致的事故,却连一句真正的歉意都没有,心中那股火气险些压不住。
她抿紧了唇,站在原地……
李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见尔晴不仅不领命退下,竟还敢用那种带着怨气的眼神瞪了皇上一眼。
连礼都没行,就这么直接转过身,朝着长春宫方向走去,甚至还能清晰地听到她转身时,带着明显情绪的一声轻哼!
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胆大包天!
李玉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斥责这不懂规矩的宫女。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却见前方的皇上已经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迈步朝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了,对于尔晴那堪称“忤逆”的举动,竟没有丝毫追究的意思。
李玉到了嘴边的话只能生生咽了回去,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连忙快走两步,重新跟上皇帝的步伐,只是心中对那位尔晴姑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评估。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紫禁城寂静的宫道上,将青石板路面照得泛着清冷的光泽。
尔晴独自一人走在回长春宫的路上,回想着原主的执念。
原主喜塔腊·尔晴那“渴望所有人的爱与关注”的执念,虽指明了方向,却显得那般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该如何在这深宫里,真正满足这份空洞的渴望?
【宿主,监测到念力值有微弱增长,但相较于您以往经历的任务世界,当前进度过于缓慢,效率评定:低下。】
冰冷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打断了苏姝姝纷繁的思绪。
她淡然回应,带着笃定和系统依靠数据无法完全分析的深沉:
【这很正常。‘获得所有人的爱和关注’,本就是个近乎虚妄的执念,人心最是难测,何况是在这利益交织的权利顶端。
如今既已开始增长,哪怕缓慢,也足以证明我选择的方向没有错。】
系统沉默了一瞬,似乎在运算着什么,随即抛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宿主不想要收集此方世界的龙气了吗?龙气对于您的本源修复至关重要。】
苏姝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龙气,那是比念力值更让她在意的东西,关乎她能否重塑神魂,恢复那失去的尾巴。
她复又在心底轻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怎么?001,你现在不优先关心任务进度,反倒格外关心起我的龙气收集了?】
不等那电子音回应,她便自行接了下去,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龙气,自然是要的。】
话音刚落,她已行至长春宫门口。
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晕。
就在那光影交错处,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静静伫立,似乎已等候多时。
又是他?
尔晴心底掠过一丝无奈与好奇,他近日出现在她眼前的频率,着实高得有些不寻常。
面上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她视若无睹,打算如同前几次那样,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尔晴,等等。”
傅恒却在她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伸出了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尔晴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
傅恒清晰地看到,在她转头看向自己之前,那唇角还残留着一抹极淡的、若有所思的浅笑弧度。
然而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刹那,那抹弧度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平复,消失无踪,只剩下熟悉的疏离与不耐。
这鲜明的对比,让傅恒心底莫名地泛起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深究、更不愿承认的失落。
“富察大人,”尔晴的语气不耐,甚至有一丝被打扰的愠怒,“又有何指教?若是关于璎珞的事,我早已表明,爱莫能助。”
傅恒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与失落,他避开她那双过于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视线微微下垂,落在她宫装衣襟的盘扣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犹豫与……难以启齿:
“并非为了璎珞。
是……是关于之前……皇上曾有意,将你……许配于我之事……”
尔晴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解与疑惑:
“我知道。
可当时,你不是已经在皇上面前,明确地拒绝了吗?”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傅恒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耳根在月光下隐隐泛红,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将那盘旋在心底许久的话,低声说了出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那……那你现在……可还愿意吗?”
“愿意什么?”
尔晴下意识地歪了歪头,脱口反问。
然而,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了傅恒所指为何。
秀气的眉头瞬间蹙起,如同染上了夜色的寒霜,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不愿意。”
她甚至不等傅恒有所反应,便紧接着开口,语气冷漠得近乎残忍:
“傅恒,你今晚忽然旧事重提,是在魏璎珞那里碰了钉子,被她明确拒绝了,心有不甘,或是急于寻一个合适的嫡妻人选,这才忽然又想起了我这个曾被皇上提及、家世尚可的‘备选’,是吗?”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锐利,“因为知道我曾在皇后身边,知道我曾……对你有意,所以觉得我或许会更容易答应,以此来挽回你在魏璎珞那里失去的颜面,或是平衡你受挫的心绪?”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箭,箭箭命中靶心,将傅恒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心思,剖析得淋漓尽致。
傅恒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他并非如此不堪。
可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我已看透你”的眼睛,所有辩解的话语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她已经认定了他的动机,再多的解释,似乎都只是徒劳的掩饰。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席卷而来,傅恒低下头,避开了她那灼人的视线,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带着清冽又有一丝暖意的幽香悄然靠近。
傅恒略微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忽然凑近的、充满了纯粹好奇的眼眸。
尔晴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面前,微微俯身,仰着头打量着他低垂的、带着落寞神色的脸。
“怎么?难过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像是在逗弄什么有趣的小猫,“不会真的……要掉金豆豆了吧?”
她眨了眨眼,那神情,竟真像是在期待他会不会委屈得哭出来。
傅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调侃弄得心头一跳,有些狼狈地撇过脸去,闷声回道:“什么金豆豆,胡言乱语……你既不愿,就当我……从未说过此话。”
他话音未落,耳边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如同玉石相击般的轻笑。
那笑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让他不自觉地将目光重新转了回去。
只见尔晴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唇角上扬,勾勒出无比明媚的弧度。
月光与宫灯的光晕交织在她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或讥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璀璨的、毫无阴霾的笑意,仿佛夜空中骤然亮起的星辰,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鲜活与生动,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就在傅恒被这笑容晃得失神的一刹那,那含笑的唇瓣轻启,吐出的言语,却字字如冰锥,瞬间冻结了他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
“傅恒,你听好了。”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当初,你在皇上面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桩婚事。
那么现在,就不要怪我也拒绝你。”
傅恒彻底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美丽的、吐出冰冷决绝话语的唇瓣。
那甜蜜与冰冷形成的巨大反差,像是一把刀,在他心口缓慢地切割着。
尔晴看着他那副怔忪失措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上前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近到傅恒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能数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夜的微风似乎都停滞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粘稠而暧昧的氛围,无声地撩拨着心弦。
傅恒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拉开这过于危险的距离。
可他的目光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牢牢锁在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带着一种纯然喜悦(或许是因拒绝了他而生的快意?)的眼眸上,脚下如同生了根,怎么也挪动不了分毫。
就在这时,尔晴唇角微扬,带着娇蛮的意味,低下了头。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质地上乘的玉佩上,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勾住了玉佩下方那缕精心编织的黑色穗子。
“这穗子……”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缠绕着丝线,声音轻柔,“倒是挺好看的。”
话音刚落,她指尖略一用力,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啪”,那缕穗子竟被她直接从那玉佩上扯了下来。
她将穗子握在掌心,抬起眼,笑靥如花,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
“现在,它是我的了。”
定情信物?!
傅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随即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让他觉得连耳朵都烫得惊人。
他看着尔晴那带着娇蛮与得意的模样,心中虽因被拒绝而刺痛,嘴角却不自觉地,违背他意志地,微微扬起了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这娇蛮的姿态,竟让他心底生不出一丝恼怒,反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然而,他刚刚沉溺于这暧昧不明的氛围不过一瞬,尔晴的下一句话,又如九天玄冰化作的利刃,精准而残忍地劈开了所有迷障,也让他狂跳的心脏瞬间沉寂下来,跌入冰冷的深渊。
“傅恒,你心里比谁都清楚,魏璎珞是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你既然知道她的心意,也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何还要转头来问我‘愿不愿意’?”
她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暧昧的距离,目光如同淬了寒冰,清晰地映出他瞬间苍白的脸色。
“别做这些……既辜负她,又轻贱我,更让你自己都变得面目可憎的事情。
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踏入了长春宫。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傅恒身形僵硬,站在原地,任由夜风吹拂,带来刺骨的凉意。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沉没在这孤寂清冷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