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谱是午后送来的。
送来的是个老太监,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厉害,走路却很稳。他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木匣,匣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边角处磨出了温润的光泽——这是常年被人抚摸的痕迹。
“殿下。”老太监在草庐外躬身,“老奴奉陛下之命,送先帝遗物。”
苏清月正坐在廊下对着梅林出神。听见声音,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木匣上,心头莫名一跳。
“进来吧。”
老太监迈过门槛,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将木匣放在廊下的矮几上,退后两步,垂手而立。
“陛下说,匣中之物,殿下或许想看。”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像秋风吹过枯叶,“先帝临终前交代,此物不必随葬,留在世间,等有缘人。”
苏清月盯着木匣,没有立刻去碰:“你是先帝身边的老人?”
“老奴伺候先帝……二十三年。”老太监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从他还是陆家公子时,就跟在身边了。”
二十三年。比她和陆停云相识的时间还长。
“那你知道,”苏清月轻声问,“这里面是什么?”
老太监沉默片刻:“殿下打开便知。”
苏清月不再问。她伸手,指尖触到匣盖。这次没有犹豫,轻轻一掀。
木匣开了。
里面躺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蓝布封面,边缘已经磨损。封面没有字,只在右下角用墨笔画了一枝极简的梅花——三两点花瓣,一根斜出的枝桠。
苏清月拿起册子。入手很沉,不是纸张的重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沉。她翻开第一页。
空白。
第二页,还是空白。
她皱了皱眉,继续往后翻。翻到第七页时,手指停住了。
页面上画着一个女子。不是工笔画,是写意,墨色淋漓,寥寥几笔勾勒出侧影。女子在起舞,手臂舒展如鹤翼,裙摆飞扬似流云。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惊鸿舞第一式“揽月”,需肩松臂展,气沉丹田,眼神随指尖而动。
那笔迹她认得。清瘦,劲峭,起笔收笔都带着一股孤绝的味道——是陆停云的字。
苏清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继续翻。
每一页都是一式舞姿。第二式“逐云”,第三式“追风”,第四式“回雪”……每一式都配着详细的注释:步伐的尺寸,呼吸的节奏,指尖的角度,甚至裙摆该扬多高,都有精确的标注。
画像里的女子始终是侧影或背影,看不清面容,但姿态灵动,仿佛随时会从纸面上跃出来。墨迹有深有浅,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修改的痕迹——画了又涂,涂了又画,直到满意为止。
翻到第二十七页时,苏清月的手指开始发抖。
这一页画的是悬崖边起舞。女子红衣猎猎,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万千箭矢。她的脸第一次画得清晰了些——虽然还是写意,但眉心的月牙疤,分明可见。
旁边没有标注舞式。只有一行小字:
“永和七年冬,清月引敌坠崖处。此式无名,因天下无人配学,亦无人敢跳。”
永和七年。那是十年前。
苏清月闭上眼,那个梦又回来了:火光,悬崖,万箭齐发,她回头说“好好活着”……
她猛地睁开眼,继续往下翻。
后面的画风变了。不再是舞姿,是日常:女子在窗边读书,在梅林散步,在廊下小憩,甚至有一次——她靠在某人肩头睡着了,那人侧着脸看她,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碎。
每一幅画旁都有日期。从永和八年春,到永和十七年冬,整整十年。
永和八年春:“今日梅林新芽初发,她站在树下看了许久。我想,她是不是在等花开?”
永和九年夏:“她畏热,午睡时总踢被子。我坐在一旁为她打扇,她梦见什么,笑了。”
永和十年秋:“教她吹箫,她总学不会换气,脸憋得通红。罢了,不会就不会吧,我吹给她听。”
永和十一年冬:“第一场雪,她在雪中起舞,我吹《惊鸿照影》。那一刻,希望她永远不要想起来。”
永和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一年一年,琐碎得近乎絮叨。今天她多吃了一碗粥,明天她说梦话了,后天她对着镜子发呆——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被他一件件记下来,画下来,藏在无人知晓的册子里。
苏清月的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她慌忙用衣袖去擦,却越擦越模糊。
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整个人僵住了。
这一页没有画。只有满满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几乎不留空隙。墨色很新,显然是临终前不久写的。
“清月,若你看到这里,说明你已开始记起。也好,总比一辈子糊涂强。”
“这册子我画了十年。起初只是想记录惊鸿舞的招式——那是你独创的舞,不该失传。后来画着画着,就停不下来了。你的每一个样子,我都想留下来。”
“我知道这不应当。你是元清越,是我的亲妹妹,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感情这件事,从来不讲道理。就像我知道你是‘寒鸦’时,明知该杀你,却下不了手;就像你知道我是元曜时,明明该恨我,却为我挡箭。”
“这十年,是我偷来的。每一天都像走在悬崖边上,怕你想起,又怕你永远想不起。你笑的时候,我想,就这样吧,让她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你皱眉的时候,我又想,是不是该把真相还给她?”
“最后我选了自私的路。我用药物封了你的记忆,把你留在身边,假装我们是寻常夫妻——虽然你叫我‘陆先生’,虽然我们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血缘。”
“清月,我这一生,负国负家负天下,最负的是你。幼时没保护好你,让你流落异乡;重逢时没认出你,让你受尽委屈;最后又用这种方式,囚禁你十年。”
“若有来世……不,不说来世了。这一世的孽,这一世偿不清。”
“这册子你留着。惊鸿舞若能传下去,便传;若不能,就让它随我入土。只是最后这页,你看过便烧了吧。有些话,不该留在这世上。”
字到这里结束。落款处,墨迹深深浸透纸背:
“吾妻清月,绝笔。元曜绝笔。”
“吾妻”两个字写得极重,笔画几乎要戳破纸张。
苏清月捧着册子,整个人在发抖。不是冷,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颤栗。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纸上,砸在“吾妻”那两个字上,晕开一圈圈水痕。
她想起很多事。不是梦里的碎片,是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细节:他为她绾发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擦过她的耳垂;她喝药嫌苦,他会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蜜饯;冬天她手脚冰凉,他就把她的手捂在掌心,呵着气暖……
这些她以为是“陆先生”对“失忆女子”的照顾,原来是一个男人,在用尽全部力气,爱着他不能爱的妹妹。
老太监还站在一旁,垂着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苏清月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他写这些的时候……疼吗?”
老太监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回殿下,先帝最后那几日,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笔了。这页字,是分三次写完的。写几个字,歇一会儿,咳出血来,擦干净再写。”
苏清月闭上眼。她仿佛看见那个画面:病骨支离的男人,靠在榻上,就着微弱的烛光,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写“吾妻”时,他在想什么?写“绝笔”时,又在想什么?
“这册子……”她睁开眼,手指抚过封面的梅花,“他一直带在身边?”
“是。先帝批奏折到深夜,累了便会翻看几页。有时看着看着就笑了,有时……就坐着发呆,一整夜。”
苏清月不再说话。她将册子轻轻合上,抱在怀里。蓝布封面贴着心口,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的体温。
廊外的梅林在风里沙沙作响。又是一年春,新芽已长成嫩叶,再过些日子,就该郁郁葱葱了。
可那个人看不到了。
他画了十年梅林,画了她十年,最后把所有的念想,都封在这本册子里,留给她。
“你下去吧。”苏清月轻声说。
老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廊下又只剩她一人。她抱着册子,看着梅林,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她终于站起身,走进屋内。点燃烛火,将册子放在桌上,一页页重新翻看。这一次看得很慢,每一个字,每一笔线条,都细细地看。
看到最后那页时,她没有烧。
她拿起笔,蘸了墨,在那行“吾妻清月,绝笔”旁边,添了一行小字:
“见字如面。妻,清月。”
墨迹未干,在烛光里泛着微光。
她放下笔,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她抱着册子,轻声说:
“陆停云,我看见了。”
窗外,一轮新月升起来,清清冷冷地照着梅林。
照着这间草庐。
照着一个刚刚开始记起,却已经永远失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