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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辰时末,行宫集贤堂。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上镶嵌的明瓦,被切割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柱,投映在平整如镜的青砖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明亮的、微微晃动的菱形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仿佛时光本身被具象化了。堂内空间开阔,八根合抱粗的朱漆圆柱撑起雕梁画栋的穹顶,正中悬挂着先帝御笔“漕通天下”的巨大匾额,墨色沉厚,金漆在幽暗处隐隐发光。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檀香,是从角落鎏金狻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试图驱散那份无形的、沉甸甸的凝重。十几张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酸枝木圈椅,呈谦恭的半圆形摆放,此刻已几乎坐满了人。椅背上搭着的杏黄锦垫,与主位那张铺设明黄椅披的宽大紫檀木椅形成了微妙的呼应。

昭华公主尚未驾临,但那份属于储君的威仪已然充盈了整个空间。受邀前来的扬州士绅与漕帮老人,大多年过半百,穿着浆洗得笔挺的深色绸缎长衫或半旧但干净的文士服,个个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彼此间偶有眼神交流,也迅速移开,无人高声交谈。偶尔响起的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或是茶盏与托碟相碰的轻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林锦棠坐在公主左下首预留的位置,一身崭新的青罗官服熨帖平整,衬托出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乌纱帽下的面容清秀沉静,只是晨光映照下,能看见她眼睑下方淡淡的青影,那是连续数日殚精竭虑留下的痕迹。她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却在不为人知地微微收紧,感受着指甲陷入掌心的些微刺痛——这是她自踏入官场以来,第一次在如此正式、如此公开的场合,以新科探花和储君信使的双重身份,与盘踞地方多年的势力正面周旋。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探究、或隐藏着更深东西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自己。

在她对面,隔着一丈有余的距离,坐着扬州知府张廷玉。他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绯色云雁补子官服,头戴乌纱,面带温煦得体的微笑,正侧身与邻座一位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的老士绅低声寒暄,态度谦和,言语间不时发出几声克制的轻笑,仿佛全然忘却了三日前那场险些撕破脸皮的深夜围搜。只有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察觉他笑容弧度比平日稍显僵硬,端着茶盏的手指也扣得略紧了些。

“殿下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悠长的通传,集贤堂内所有声响瞬间消失。众人齐齐起身,垂手肃立。

昭华公主自屏风后缓步走出。她今日并未穿着过于繁复的礼服,只着一身杏黄色缠枝莲花暗纹宫装,外罩一件同色系、边缘滚着银狐毛的云肩,发髻绾成简洁的朝云髻,正中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展翅凤簪,凤口衔下一串细碎的珍珠流苏,随步轻摇。她面容沉静,眉眼间那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此刻刻意展现的庄重合而为一,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时,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

她在主位落座,目光在左右下首的林锦棠和张廷玉身上略微停顿,随即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劳烦诸位贤达拨冗前来,是为商议扬州漕运革新事宜。”

只此一句开场,堂内原本就压抑的气氛,似乎又沉了几分。革新?在座的都是浸淫漕务多年、甚至在运河上讨了一辈子生活的人精,谁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意味着多少利益的重新划分、多少固有格局的动荡、甚至多少暗藏刀光的博弈?不少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漕运,乃贯通南北之命脉,国家财赋之根基。扬州地处运河咽喉,更是重中之重。”公主语气平稳,继续道,“然近年来,漕弊丛生,运道不畅,损耗日增,商民困苦,朝廷亦为之忧心。本宫奉旨南巡,体察下情,深知积弊非一日之寒。闻林探花于漕务一道,既有苦读钻研之功,亦有实地暗访之得,颇有独到见地。故特召诸位贤达共聚一堂,集思广益,开诚布公,以图兴利除弊之良策。”

她将目光投向林锦棠,微微颔首:“林探花,便由你先将所见所感,与诸位分享一二。”

林锦棠深吸一口气,起身,向公主及众人拱手一礼:“殿下垂询,诸位前辈在场,下官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她略一停顿,理清思路,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下官奉旨查访漕务以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者,莫过于‘损耗’二字。此二字,本为水运天险、人力难及之客观所限,然如今,恐已沦为某些人中饱私囊、损公肥私之遮羞布。”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得工整清晰的纸张,上面是她这几日结合从京中带来的档案与暗访所得,整理出的数据:“仅以扬州段为例,据户部存档及漕运衙门呈报,景和十九年至二十一年,三年间,漕粮官方核定损耗率为年均百分之五;绸缎、瓷器、茶叶等各类杂货,损耗率则在百分之八至十二之间浮动。此乃明账。”

她话锋一转:“然同期,下官走访运河沿线保险行、货栈及中小商户,所得民间实际货损理赔数额,折算下来,多数不足百分之二,即便算上漕帮约定的‘规矩钱’,总体支出亦罕有超过百分之三者。这中间,每年仅扬州一埠,便有至少十万两白银的差额,不翼而飞。请问诸位前辈,这每年凭空消失的十万两雪花银,究竟‘损耗’在了何处?是运河风浪当真如此酷烈,还是…另有一本账,记了别的去处?”

“两本账”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堂内众人心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连檀香的烟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几位士绅交换着复杂的眼神,坐在后排、一直低垂着头的漕帮老把头赵德山(正是赵老三的伯父,已退隐多年,今日被公主特意请出)猛地抬起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老眼,透过花白的眉毛,紧紧盯住了林锦棠。

张廷玉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那笑意似乎未能完全抵达眼底。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语气温和却带着质疑:“林探花忧国忧民,心系漕务,下官感佩。然‘两本账’之说,事关重大,且牵涉商户信誉、衙门清誉。商户做账,自有其盘算与私密,或许为避税,或许为其他考量,账面与实情有所出入,亦属常情。林探花仅凭民间走访估算,便断言另有账册,是否…略显武断?况且,这损耗差额,或可用于打点沿途关卡、雇佣得力护卫、购置更佳包装以减损,未必尽入私囊。”

他这番话,看似在为商户和衙门辩解,实则巧妙地将“两本账”的指控模糊化、普遍化,更暗示林锦棠的证据来源不够“官方”,立论基础薄弱。

那位蓄着山羊胡、面容清癯的顾老先生(前通判,致仕乡贤,以耿直敢言闻名)却在此刻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向公主拱了拱手,又转向张廷玉,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底气:“张知府此言差矣!老夫致仕前,也曾管过几年钱粮刑名。‘损耗’用于打点关卡、雇佣护卫?那是行贿与必要开支,岂能与朝廷核准之‘损耗’混为一谈?若真为减损而开支,何不光明正大计入成本?林探花所言‘两本账’,绝非空穴来风!依老夫看,扬州漕弊,要害有三:一曰胥吏盘剥,关卡林立,雁过拔毛,此乃顽疾;二曰大户把持,如‘云霞庄’之流,仗势垄断货路,操纵运价,挤压小民;三曰账目混乱,损耗虚报,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此三者互为表里,盘根错节,若不廓清,所谓革新,不过隔靴搔痒,空谈而已!”

“顾老所言,一针见血,振聋发聩!”张廷玉立刻接口,神色转为恳切,甚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下官到任以来,夙夜忧叹,亦深知此三弊为害甚烈!然胥吏盘剥,牵涉众多吏役生计,积习百年,非一朝一夕可改;大户把持,其背后往往根系深厚,动辄牵连甚广,投鼠忌器;至于账目混乱,更是历年积欠,陈账如山,头绪万千,难以厘清。非下官不愿为,实是…力有未逮,掣肘重重啊!” 他这话,看似完全赞同顾老,实则将难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更以“牵涉众多”、“根系深厚”、“难以厘清”等词,隐隐点出改革可能面临的重重阻力与未知风险,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有心无力的“苦劳”形象。

林锦棠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依旧平稳:“张大人所言,确是实情。革新之难,难在积重,难在牵广。然正因其难,才需殿下亲自主持,汇聚众智,以雷霆之势,行釜底抽薪之法,更需…循序渐进,找准切入点,徐徐图之。”

她转向主位的昭华公主,也向在场众人示意:“譬如账目。账目混乱,未必真因旧账如山、难以厘清。或许,正是因为有明、暗两套账目并行,真伪混杂,才显得‘混乱’。下官以为,革新或可从此处入手。与其纠缠历年旧账泥潭,不若订立新规,重立标准,并…彻查当下。”

她再次看向张廷玉,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张大人方才提及云霞庄。恰如顾老所言,此类大户在漕运中举足轻重。下官提议,革新第一步,不妨从核查扬州主要漕运商户,尤其是如云霞庄这般行业龙头的近年账目开始。一则,可厘清真实损耗与成本构成;二则,可为订立公允新规提供依据;三则,”她微微一顿,“亦可验明,是否存在‘两本账’之实。不知张大人以为如何?”

将矛头直接、明确地指向云霞庄!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廷玉脸上。

张廷玉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漾开细微的涟漪。他眼皮微跳,但瞬间又恢复了镇定,甚至露出一丝苦笑:“林探花思虑周详。核查账目,确是正本清源之法。只是…云霞庄东家钱有财,如今下落不明,庄内人心惶惶,群龙无首,此时核查,恐难配合,也难获真实账册啊。”

“钱掌柜虽暂不在,然云霞庄偌大基业仍在运转,各处分号、货栈、船队、账房、管事,人员俱在,历年账册档案,亦应妥善保存。”林锦棠步步紧逼,毫不放松,“况且,下官听闻,钱老夫人近日不幸仙逝。按《大周商律》及扬州本地惯例,主事者亡故或下落不明,家中又有白事,为防产业纠纷、账目混乱,地方官府有权,甚至应当介入,监督商户暂时封存账册、清点资产。此时由官府出面,主持核查云霞庄账目,于法有据,于理相通,正是最佳时机。”

提到钱老夫人“不幸仙逝”,堂内气氛陡然一变。几位士绅脸上露出惊疑、恍然、深思等复杂神色,显然,这位老夫人的“突发心疾”与钱有财失踪几乎同时发生,内中蹊跷,在座略有耳目者,都已有所风闻。

昭华公主一直静听各方言辞,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度:“林探花所言,于法于理,皆可成立。革新漕运,核查账目,厘清积弊,势在必行。张知府。”

“下官在。”张廷玉立刻躬身。

“便由你扬州府衙牵头,林探花协理,即日开始筹备,三日后,正式启核对扬州主要漕运商户近年账目之务。云霞庄,列为核查首户。”公主的话语清晰果断,不容置疑,“顾老先生,李公,赵老把头,”她目光转向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士绅与漕帮老人,“诸位皆是扬州本地素有清望、熟知情弊的贤达。本宫欲聘诸位为此次核查之‘咨议’,会同府衙与林探花,共同监督核查过程,务求公正无私,水落石出。未知诸位,可愿为朝廷、为扬州百姓,担此重任?”

顾老、李公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与决意。这是公主给予的极大信任,也是一个将他们从“旁观者”拉入“参与者”、甚至“裁决者”位置的明确信号。若能借此机会,真正推动漕运清明,亦是他们毕生所愿。

顾老率先起身,长揖到地:“殿下信重,老朽敢不竭尽衰朽之力?必当秉公直言,不负所托!”

李公等人也纷纷起身表态:“草民(老朽)必当尽心竭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那漕帮赵老把头更是激动得胡子微颤,挣扎着要跪下,被公主眼神制止,他颤声道:“殿下…殿下看得起我们这些跑船的粗人,老头子就是把这两只老眼瞅瞎了,也要把账本上的猫腻,给殿下瞅个明明白白!”

张廷玉脸色变幻不定,青白交错,最终深深低下头去,掩去眼中所有情绪,声音艰涩却清晰:“下官…遵殿下谕旨。定当…全力配合林探花与诸位咨议,办好此次核查。”

“好。”昭华公主颔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那便如此定下。望诸位同心协力,还漕运以清明,还商民以公道。今日便议到此,三日后,望见诸位于府衙,共开账册。”

咨议会在一片看似达成共识、实则暗流汹涌、各方心思迥异的气氛中结束。林锦棠随着沉默的人群走出集贤堂,秋日午后的阳光炽烈而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感受着光与热落在皮肤上,却驱不散心头那一片冰凉的沉凝。她知道,公主今日之举,是将核查账目之事彻底公开化、合法化,同时巧妙地将张廷玉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与顾老等中立乃至偏向清流的士绅势力,一起绑上了这艘名为“革新”的船。张廷玉若再想暗中阻挠破坏,便不只是对抗林锦棠,更是公开违抗公主明旨、背弃与本地贤达的“共识”。而那几位士绅的参与,既是对他们声望与立场的借重与拉拢,也是将他们置于阳光之下,成为此次行动的“背书人”与见证者。

这是一步极为高明的政治棋局。

“林大人。”张廷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依旧,听不出半分异样。他脸上已重新挂起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疲惫与责任感的笑容,“核查账目,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尤其涉及云霞庄这等大户,恐非易事。日后还需林大人多多费心主持。府衙这边,一应人手、场地、文书,下官会尽快安排妥当。若有需要下官配合协调之处,林大人尽管吩咐。”

林锦棠转身,拱手还礼,目光清正平和:“张大人客气了。核查之事,关乎朝廷法度与扬州商民福祉,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力。届时还需张大人这父母官鼎力支持,厘清脉络,查明真相。都是为了漕运清明,上不负殿下信任,下不愧黎民期盼。”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片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激流,随即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拱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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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亥时三刻,月隐星稀,秋风飒飒,带着入骨寒意。

钱府内外,一片缟素。高大的门楣上悬挂着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无力地摇晃,投下惨淡晃动、如同鬼火般的光影。灵堂设在正厅,素幡低垂,挽联飘动,正中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木,前面供桌上香烛长明,烟气缭绕,混合着纸钱焚烧的焦糊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冷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钱有财的妻妾儿女,披着粗糙的麻衣孝服,跪在灵前的蒲团上。哭声早已嘶哑断续,只剩下麻木的抽噎和空洞的眼神。几个年幼的孩子熬不住,依偎在母亲或乳母怀里昏昏欲睡,小脸上泪痕犹在。仆役丫鬟们垂手肃立在廊下阴影里,面色惶然,大气不敢出。

灵堂后一处偏僻的厢房,门窗紧闭,连窗纸都用厚布从内里糊死,不透一丝光亮。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拧得极小,勉强照亮方寸之地。钱有财的正妻钱王氏,一个年约四十、面容原本富态雍容、此刻却憔悴得脱了形的妇人,穿着孝服,未施脂粉,双眼红肿,正对着一个背光而立、全身裹在黑色劲装中、连面容都隐藏在高竖衣领和阴影里的身影,低声泣诉,声音因恐惧和悲痛而不住颤抖:

“…婆母去得…去得那样突然,那样不明不白!白日里还好好的,夜里就…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夫君至今下落不知,生死未卜…留下我们这一屋子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尊驾,求您给句实话,夫君他…他到底在哪儿?还能不能…回来?” 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不敢放声。

黑衣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铁像。直到钱王氏的哭声渐低,他才用嘶哑低沉、明显刻意改变过的嗓音开口,语速平缓,却带着冰冷的质感:“夫人,节哀顺变。老太太年事已高,听闻噩耗,急痛攻心,此乃天意,亦是命数,非人力可挽。至于钱掌柜…”

他略一停顿,钱王氏的呼吸也随之屏住。

“…自有他的去处,自有他的道理。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安安分分办好丧事,守住这份家业,耐心等待钱掌柜的消息。不该问的,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莫听。更不要…自作主张,与不相干的人接触,说些不该说的话。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砸在钱王氏心头。

钱王氏身体剧烈一颤,险些瘫软下去,她死死抓住身旁的椅背,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明白,妾身…明白。可是…官府,还有那位京城来的林探花,今日得了公主殿下的令,三日后就要来查账…这,这可如何是好?云霞庄的账目…”

“账目的事,自有该处理的人去处理。”黑衣人打断她,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夫人只需记住,无论谁问起,无论问什么,关于生意,关于钱掌柜,关于任何…不该你们知道的事,一律回答‘不知情’、‘是外头掌柜们打理’、‘夫君未交代’。若有人逼问得紧…” 他微微向前倾身,油灯的光芒终于照亮了他小半张脸的下颌线条,僵硬而冰冷,“想想老太太,想想你的儿女。钱掌柜若能安然归来,自然阖家团圆,富贵依旧;若是因为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坏了大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明言更令人胆寒。钱王氏猛地捂住嘴,将一声惊惧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就在这时,灵堂外靠近厢房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年久失修的瓦片因湿滑或受力而松动的“咔哒”声。在这寂静得只有风声呜咽的深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黑衣人反应快得惊人!他霍然转头,阴影中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寒光:“房上有人!”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移至后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开一条缝隙,身形一缩,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融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黑衣人动作的同时,灵堂侧面、紧邻厢房的那片屋顶斜坡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屋瓦融为一体的伏着的身影,也骤然绷紧了全身肌肉——正是奉林锦棠之命、已在此潜伏监视了大半夜的林虎!他耳力极佳,隐约听到了厢房内“账目”、“处理”等关键词,正想冒险再贴近些,听得更真切些,脚下却因长时伏卧血脉不畅,挪动时一个不慎,竟真的将一块本就有些松动的旧瓦踩得滑动了一下,发出了那致命的声响!

“被发现了!”林虎心中警铃大作,暗骂自己大意。他毫不犹豫,立刻像蓄势已久的猎豹般弹身而起,不再掩饰身形,在倾斜的屋脊上猛地一蹬,朝着与“藕花深处”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引开可能存在的追兵,绝不能将危险直接带回去!

“在那边!追!”

“别让他跑了!”

他身形刚动,下方钱府院落、墙头、乃至相邻的屋顶暗处,竟同时跃出四五道黑影,身手矫健,显然早已埋伏多时!其中一人抬手便是一弩,弓弦震动声在夜空中尖锐响起,一支短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林虎的耳畔飞过,“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他前方不远处的瓦垄之中,箭尾剧颤!

林虎心头一凛,对方反应之快、配合之默契、下手之狠辣,绝非寻常护院家丁!他更不敢恋战,将轻功提到极致,在扬州城高低错落、起伏不定的屋顶上亡命狂奔!夜风灌满他的衣袍,脚下湿滑的瓦片、松动的脊兽都成了致命的障碍,他全凭多年山林狩猎和军旅生涯练就的本能与平衡感,在死亡的刀尖上舞蹈。

身后追兵紧咬不放,脚步声在屋瓦上密集响起,如同催命的鼓点。他们显然对这片街区的建筑布局同样熟悉,甚至可能更甚于林虎,不断试图包抄、拦截。弩箭不时从不同角度射来,逼迫林虎不断变换方向,速度大受影响。

眼看前方一处较为宽阔的街道阻隔,需要跃过,而左右两侧屋顶上,竟又鬼魅般出现了两道持刀的黑影,封住了去路!林虎已能闻到对方兵刃上隐约传来的铁腥味!前后夹击,陷入绝境!

他瞳孔收缩,心一横,右手已摸向腰间暗藏的匕首,准备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斜下方一条黑黢黢的巷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短促、仿佛某种夜鸟啼叫的呼哨!

紧接着,几点寒星撕裂夜色,从巷道不同位置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模糊的残影!那不是弩箭,是更为精巧强劲的手弩射出的特制短矢!

“噗噗噗!”

“呃啊!”

追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一人肩胛中箭,闷哼一声从屋顶滚落;另一人反应稍快,挥刀格挡,仍被一枚短矢擦过手臂,带起一溜血花,动作顿时一滞。其余追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狙击惊得攻势一缓。

是秦校尉安排的禁军暗哨!他们并未全部集中在“藕花深处”,而是在林虎可能的活动路线上,布下了接应点!

林虎狂喜,生死一线的间隙被他牢牢抓住!他看准左侧两名拦截者因同伴遇袭而心神微分的刹那,不再试图跃过街道,反而脚下一拧,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从两处屋顶之间一道狭窄的、堆满杂物的缝隙中,硬生生挤了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跃!

下方是那条射出弩箭的巷道,黑暗中仿佛一张巨口。林虎在半空中调整姿势,落地时连续几个翻滚,卸去下坠之力,毫不停留,弹起身便向巷道深处狂奔,几个急转,利用复杂的地形和熟悉的路径,很快将身后的怒骂声、追赶声甩开。

钱府方向,几名追兵赶到岔口,只见空荡荡、黑沉沉的街巷,远处隐约传来巡夜禁军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正在靠近。为首的黑衣人眼神阴鸷地扫视一圈,狠狠啐了一口,打了个手势。几人迅速抬起受伤的同伴,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重重屋影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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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藕花深处”书房。

烛火被特意调暗,只照亮书案周围。林虎气息未匀,额上冷汗与灰尘混在一起,肩头旧伤因方才剧烈的奔跑和躲避再次崩裂,鲜血已将新换的侍卫服染红了一小片,但他浑然不顾,急急对面色凝重的林锦棠低声道:

“…虽然没听全,但可以肯定,钱府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身手极佳,在与钱王氏密谈!明确提到‘账目自有人处理’,还拿钱老太太的死和钱有财的儿女威胁钱王氏,让她管住嘴,什么都别说!我们被发现了,对方在钱府内外埋伏了高手,绝不是普通护卫!”

林锦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对方反应之迅速、布置之周密,远超预料。钱府如今已不是一个简单的丧家,而是一个布满陷阱的龙潭虎穴,一个引诱他们上钩、甚至可能借此反咬一口的诱饵。

“还有,”林虎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后怕与更深的惊疑,声音压得更低,“追我的那几个人里,有一个的身法、步伐,尤其是那种悍不畏死、直扑要害的冲刺方式…很像!很像那天在码头,使用边军破军刀法、被我格杀的那个刺客头目!”

林锦棠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边军的人?!出现在钱府?与威胁钱家妇孺的黑衣人是一伙?还是说…钱府这个漩涡里,卷入了不止一股势力?晋王府的触手?边军中某些人的黑手?亦或是…张廷玉背后,还有更深、更可怕的影子?

窗外,夜色如浓墨般泼洒,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三日后的公开核查账目,如同一声即将敲响的明锣,而暗处的杀机与诡谲,已如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蛇,彻底露出了冰冷而致命的獠牙,嘶嘶作响。

扬州城的风雨,已然不再是“欲来”,而是真真切切地,扑面而至,寒意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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