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外,山峦叠翠,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流淌,溪畔竹林掩映间,隐约可见几间朴素的茅屋,檐下悬着一块半旧的木匾,上书四个筋骨遒劲的大字——“松泉草堂”。此地远离尘嚣,唯有松涛竹韵与潺潺流水声相伴,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冷。
林老根换上了他仅有的、浆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显得格外郑重。他背着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竹篓,里面装着林家此刻能拿出的最“厚”的礼:一包镇上最好的茶叶,一刀质地尚可的宣纸,两支新笔,一小锭墨,还有一小坛珍藏多年、自家酿的黍米酒。锦棠则穿着母亲缝制的新衣,发髻上簪着父亲的木簪,怀里紧紧抱着她的新书和周秀才那封沉甸甸的举荐信。祖孙二人沿着蜿蜒的山径,一路沉默,心情忐忑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柴扉。
林老根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显得有些突兀。
片刻,柴扉“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站着一位老者。他身形清癯,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色布袍,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每一根都透着严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门外的祖孙二人,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而孤高的气息。这便是辞官归隐的老举人——沈清和。
“敢问……可是沈清和沈老先生?”林老根连忙躬身作揖,声音带着恭敬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小老儿是青石村林老根,携孙女林锦棠,特来拜见先生。受村中周秀才所托,呈上书信一封。”说着,他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锦棠。
锦棠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将那封举荐信高高捧起,深深一揖,声音清脆而清晰:“学生林锦棠,拜见沈先生。此乃周先生亲笔信函,恳请先生过目。”
沈清和的目光在锦棠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一个七岁女童,穿着新衣,簪着木簪,眼神沉静得不似孩童,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求知渴望。他未发一言,只是伸手接过了那封信,动作不疾不徐。
他当着祖孙二人的面拆开了信,就着门外天光,一行行看了下去。他看得很慢,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当看到信中提及“女子恩科”、“圣意”、“此女天赋异禀,心志坚毅,实乃璞玉,望兄破例琢之”等语时,他那锐利的目光再次抬起,落在锦棠身上,带着更深的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疑虑。
半晌,沈清和才缓缓折好信笺,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周兄书信,老朽已阅。信中对你赞誉有加。”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射锦棠,“然则,圣意归圣意,机遇归机遇。老夫且问你,何为读书?”
这突如其来的考校,让林老根心头一紧。锦棠却并未慌乱,她迎上沈清和锐利的目光,声音平稳:“回先生,学生以为,读书非为识得几个字,亦非仅为功名利禄。读书,乃明理也。明天地运行之理,明古今兴衰之理,明为人处世之理。知理,方能不惑,方能立身。”
沈清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但面上依旧冷峻:“哦?既明古今兴衰,你且说说,秦皇扫六合,一统天下,功在千秋,然二世而亡,其因何在?”
这个问题对一个七岁孩童而言,无疑太过艰深。林老根手心都捏出了汗。锦棠略一思索,脑海中浮现周秀才讲过的片段,结合自己平日所思,答道:“学生浅见,秦之强,在于法度严明,令行禁止,车同轨,书同文。然其亡,亦在法度过于严苛,视民如草芥,赋税徭役过重,民不堪命。且其以霸道取天下,未能施仁政以安民心,故根基不稳,六国遗民怨气未消,陈胜吴广揭竿,则帝国倾颓。此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她虽言语稚嫩,未能引经据典,但“法度严苛”、“视民如草芥”、“赋税徭役过重”、“未能施仁政”、“根基不稳”等语,却精准地点中了要害,尤其最后一句对贾谊《过秦论》的朴素化用,更是显露出远超年龄的见识。
沈清和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动容。他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瘦小的女童,仿佛要重新认识她一般。沉默片刻,他又问道:“《孟子·告子上》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此四端,你如何解?”
锦棠回想书中内容,结合自己的理解,答道:“孟子言,人天生有善端。见人受苦而生不忍,是仁爱之始;知羞耻憎恶恶行,是道义之始;懂谦让守礼,是礼仪之始;能明辨是非对错,是智慧之始。四端如种子,需时时养护扩充,方能成仁、义、礼、智之德。”
她的解释虽不华丽,却抓住了核心,理解透彻。
沈清和久久不语,目光在锦棠沉静的小脸和手中周秀才的信笺间逡巡。山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凝重:
“林锦棠,周兄信中言你心志坚毅,今日观你谈吐见识,确有过人之处,远非寻常七岁孩童可比。”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极其严厉,如同实质的冰锥,“然则,你需明白,入我松泉草堂,非是儿戏!老夫平生最恨虚浮敷衍、半途而废之徒!”
他向前一步,气势迫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既入我门,便无男女之别!老夫授业,只问才学,不问出身!然,对你之要求,非但不会因你是女童而放宽,反会更甚于男儿!因世人目光如炬,偏见如刀,你若无十倍之勤,百倍之韧,如何能在这荆棘丛生之路上立足?”
“从明日起,卯时初刻(清晨五点)必至草堂,风雨无阻!老夫所授课业,需字字牢记,句句精研!若有懈怠,戒尺伺候,绝不容情!”
“老夫性情孤僻,课业繁重,规矩森严!此地清苦,无锦衣玉食,唯有青灯黄卷!若吃不得这份苦,受不得这份严,趁早言明,归家去学你的女红针黹,莫要在此虚耗光阴,徒惹人笑!”
这番话语,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句“更甚于男儿”、“戒尺伺候”、“清苦”、“趁早归家”,都像重锤敲在林老根的心上,让他脸色发白。他担忧地看向孙女。
锦棠的小脸在沈清和凌厉的气势下微微发白,但她挺直了小小的脊背,那双黑眸中非但没有畏惧退缩,反而燃起更加炽热、更加坚定的光芒。她迎着沈清和审视的目光,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清脆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先生教诲,字字如金,锦棠铭记于心!能入先生门下,是锦棠莫大的造化!学生不怕苦!不怕严!甘愿受教!定当勤勉不辍,绝不懈怠!若有违师命,甘受责罚,绝无怨言!”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松涛竹影间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铿锵之力。
沈清和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锦棠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丝波动。良久,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那严厉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赞许的光芒。他不再多言,只是侧身让开一步,目光扫向草堂内,声音依旧冷硬:
“明日卯时初刻,莫要迟了。进来吧,先把你的书放好。”
这便是……收下了!
林老根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欣慰与担忧的情绪淹没。锦棠则抬起头,望着草堂那扇向她敞开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朗而坚定的笑容。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迈开步子,踏入了松泉草堂的门槛。
严师之门已开,求学之路,方启峥嵘。等待着她的,将是比老牛犁地更深重的磨砺,比青石溪水更漫长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