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牛钱换来的褡裢,沉甸甸地压在林家的堂桌上,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短暂的肃穆之后,便是紧锣密鼓的置办。赵氏揣着那份带着牛泪和汗渍的钱,带着锦棠,生平第一次不是为了买盐扯布,而是为了读书,踏进了镇上那家飘着墨香、令她局促不安的书铺。
书铺掌柜见是一对乡下母女,本有些怠慢,但当锦棠清晰地报出所需书目——《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千字文》《算经十书》入门卷,甚至询问是否有简易舆图时,掌柜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换上了惊异与审视。他亲自为她们挑选了纸张相对粗糙但内容无误的版本,又配了最基础的笔墨砚台,还额外送了几支便宜的描红字帖。当赵氏颤抖着手,数出那些带着体温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时,掌柜看着锦棠小心翼翼抚摸着书本、眼中闪烁的纯粹光芒,竟破天荒地抹去了零头。
捧着崭新的书本和笔墨,锦棠的心跳得飞快。油墨的清香钻入鼻端,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挲着指尖,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告诉她:路,真的开始了。
回到青石村,锦棠没有立刻沉浸在书本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郑重其事地换上了母亲熬夜缝制的那件靛蓝色新衣,领口袖口的棠梨花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她将父亲雕刻的那根黄杨木簪,仔细地簪在发间。然后,她抱着那几本崭新的书,脚步坚定地走向了村西头那间简陋的茅屋——周秀才的蒙馆。
蒙馆内,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诵读声依旧。周秀才手持戒尺,踱着方步,看到门口那个穿着新衣、簪着木簪、怀抱新书的小小身影时,脚步顿住了。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锦棠走到周秀才面前,没有言语,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将怀中的新书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弟子叩别师长的跪拜大礼。
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周秀才没有立刻叫她起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伏在地上的小小身躯,看着她发间那朵朴拙却饱含父爱的棠梨花苞,看着她身边那几本簇新的、象征着崭新天地的书册。良久,他才长长地、带着复杂情绪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起来吧,孩子。”
锦棠依言起身,清澈的目光坦然地迎向周秀才。
“书……都买齐了?”周秀才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书册。
“回先生,买齐了。”锦棠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坚定。
“好,好……”周秀才点了点头,眼神复杂,“锦棠啊,你天资聪颖,悟性非凡,非池中之物。老夫这点微末学识,教你启蒙识字尚可,若要再进一步……”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已是力不从心,恐要误了你这块璞玉。”
他顿了顿,看着锦棠平静中带着一丝询问的眼神,缓缓说道:“老夫虽才疏学浅,但平生最惜真才实学,最恨明珠蒙尘。你既有此志,又有此能,老夫……愿为你指一条路。”
锦棠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她再次深深一揖:“请先生指点!”
周秀才转身,颤巍巍地走到他那张堆满旧书的破桌旁,从一个锁着的小木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颜色泛黄、但保存完好的信笺。他摩挲着信笺,眼神中充满了追忆。
“老夫昔年有一位同窗至交,姓沈,名清和,字守拙。”周秀才的声音带着敬意,“他才学远胜于我,性情刚直,当年也曾金榜题名,高中举人。只是……唉,”他叹了口气,“只因看不惯官场污浊,不愿同流合污,愤而辞官,归隐乡野。如今,就在邻县青溪镇外,一处名为‘松泉草堂’的地方隐居。”
他将那封信郑重地递给锦棠:“沈兄学问精深,尤擅经史义理、诗赋策论,更难得的是胸襟开阔,不囿于陈规。老夫虽多年未与他谋面,但一直书信往来。这封信,是我昨夜听闻圣旨与你家中之事后,连夜写就。信中详述了你的天赋异禀、赤诚向学之心,更言明此乃朝廷开女学之圣恩所致,恳请沈兄念在昔日同窗之谊,破例收你为徒,悉心教导。”
锦棠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笺。信纸很普通,但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周秀才殷切的期望和郑重其事的托付。她能感受到这份举荐的分量。
“锦棠,”周秀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重心长,“沈兄性情孤高,择徒极严,更因当年之事,对官场乃至世俗多有抵触。他肯不肯收你,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但无论如何,这封信,是你叩开松泉草堂唯一的门环。你此去,路途不远,却也非坦途。沈兄若问起学问,你需如实以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万不可有丝毫卖弄或隐瞒。他若考校,你便尽力答;他若拒绝……”周秀才顿了顿,眼中带着鼓励,“你也不必气馁,回来便是。青石村蒙馆的门,只要老夫还在,便永远为你开着。”
锦棠紧紧攥着那封举荐信,心潮澎湃。她再次深深跪拜下去,这一次,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先生大恩,锦棠永世不忘!无论沈先生收与不收,先生启蒙之恩,锦棠铭记于心!”
周秀才扶起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去吧,孩子。带着你的书,带着你的志气,去叩那松泉草堂的门。莫要辜负了……那头老牛,莫要辜负了你祖父的期望,更莫要辜负了你自己这份心!”
夕阳的余晖透过蒙馆破旧的窗棂,洒在锦棠身上,为她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边。她抱着新书,揣着那封寄托着周秀才全部期望的举荐信,对着恩师深深一揖,转身走出了蒙馆。
身后,孩子们稚嫩的诵读声依旧。而前方,一条通往邻县、通往那位性情孤高却学识渊博的沈举人、通往未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求学新途,已然在她脚下铺开。松泉草堂,那扇紧闭的门扉,正等待着一位来自青石村的七岁女童,用她的聪慧与执着去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