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之眼”锚点的生活,以一种超乎预期的、近乎奢侈的规律性展开了。
居住区的单元成了临时的家。空气循环系统带来永恒如春的温润,食物合成机虽然只能提供基础营养配比、味道单调的糊状物和能量块,但对经历过饥渴与配给的人们来说,已是天堂。老医疗官找到了功能完善的医疗室,里面休眠状态的自动诊疗仪在他小心翼翼的唤醒和参数调整后,开始系统性地为每个人检查身体、处理旧伤。米卡尔在仓储区发现了封存完好的标准工具套装和几台还能运行的工程无人机,立刻投入到对救生舱和停泊在对接区的“星语者之痕”主残骸的初步勘查中——后者被自动化单位拖曳进了锚点内部一个空闲的大型维修坞。
哈兰长老则彻底沉迷在了数据终端前。拥有了苏瑾的基础管理权限后,他能访问的数据库大大扩展。虽然核心历史档案和最高科技蓝图依然加密,但海量的通用科学知识、基础工程技术、星图数据(尽管大部分是万年前的旧图)、以及“守望者之眼”自身的设施运行日志、维护记录、观测数据(对“寂静之海”的长期监测)……这些信息对一位学者而言,无异于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他花了很多时间尝试破译那些古老的文字和符号,记录下每一个新发现,时而兴奋得手舞足蹈,时而因某个数据的矛盾或记录的戛然而止陷入沉思。
苏瑾则处于一种奇特的“忙碌的静养”状态。身体的恢复是缓慢而稳定的,老医疗官的精心照料和设施完善的医疗资源让她逐渐摆脱了虚弱。但更多的精力,她花在了熟悉和掌控自己新获得的力量与权限上。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感觉”到与设施的联系,而是开始尝试主动地“理解”和“引导”。她可以静坐在房间里,意识却仿佛延伸出去,“看”到能源中枢平稳的脉动,“听”到自动化单位在远处通道中移动的轻微嗡鸣,“感知”到整个锚点庞大而精密的能量网络如同呼吸般律动。她甚至能通过控制终端,以意念(辅以简单的操作)调整某个区域的照明亮度、温度,或者唤醒一两个休眠的清洁或维护引导者。
这种能力带来了一种深沉的安定感,但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责任与隐约的不安。她时常会独自走到锚点某个僻静的观景台——那是一个嵌入外壁的半圆形透明穹顶,外面是永恒不变的、扭曲的暗紫色虚空和缓慢旋转的发光环带。她会站在那里,望着那片异常的星空,试图捕捉那次深度验证后,自己感知到的“涟漪”是否留下了任何痕迹。大多数时候,只有绝对的寂静和虚无。但偶尔,在环带光芒扫过的间隙,她似乎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空间扰动,如同深水下的暗流,一闪而逝,难以捉摸。
赵磐是团队中最不“安分”的一个。他没有沉浸在休养或研究中。他系统地探索了锚点内所有允许进入的区域,从庞大的仓储区到井然有序的备用零件库,从自动化工厂车间到维护着微型生态循环(种植着一些散发柔和荧光的奇特植物)的生态园。他用工程师的眼光评估着这里的一切:防御设施的分布与状态(大部分休眠),可用的载具和工程设备(数量不少,但需要检查和激活),能源网络的冗余和弱点。他还利用哈兰破译出的部分星图数据(结合苏瑾从碎片中获得的模糊方向感),在控制中心的大型星图投影仪上,反复推演他们可能的位置,以及那条通往所谓“寂静之海锚点”(也许就是这里,也许还有更深层目标)的路径。
他的沉默和有条不紊的忙碌,像一块压舱石,让其他人不至于在暂时的安全中过度放松。他清楚,舒适是短暂的,问题远未解决。
“星语者之痕”的残骸静静地躺在维修坞的巨型支架上,像一头搁浅的、伤痕累累的金属巨鲸。聚变燃料芯棒爆炸引发的火灾和后续的空间扭曲,给它的躯体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创伤:舰体中部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边缘翻卷的缺口,内部结构暴露出来,如同被暴力解剖的器官;引擎阵列完全损毁,只剩下扭曲的支架和烧熔的喷口;外壳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和能量灼烧的焦黑纹路。
米卡尔穿着从仓库找到的简易工程护甲,操纵着一台悬浮维修平台,小心翼翼地围绕残骸飞行,手中的扫描仪不断发出嘀嘀声。G-02跟在他旁边,用更精密的传感器进行深度探测。哈兰长老则站在维修坞边缘的控制台前,接收着汇总的数据,眉头紧锁。
“结构完整性损失超过60%。”米卡尔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传来,带着浓浓的沮丧,“主龙骨在缺口处彻底断裂,没有大型船坞和专用设备,根本不可能修复到能进行空间跳跃的程度。推进器……别提了。能源系统倒是奇迹般地保留了核心反应堆,但输出线路全毁,控制模块熔成一坨。护盾发生器……找到了残骸,完全报废。”
赵磐双手抱胸,仰头看着那庞大的残骸。他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亲眼看到评估数据,依然感到一阵沉重。这艘古老的飞船,曾是他们离开这里、前往更深层目标的最大希望。
“不过……”米卡尔操控平台飞到残骸头部相对完好的区域,“舰桥模块和部分前部舱室结构还算完整,尤其是导航数据库的物理存储单元……好像有独立防护,G-02检测到微弱的能量反应和完整的数据结构信号!”
这个消息让哈兰长老精神一振:“能取出来吗?如果能提取完整的导航数据库,结合我们已有的密钥晶体和苏瑾的感应,或许我们能重新规划路线,甚至找到这艘船原本要去的精确坐标!”
“需要精细切割,而且得确保不触发任何残余的能量回路或物理自毁装置。”G-02评估道,“成功率预估:78%。建议由我执行。”
“批准执行。米卡尔,你配合G-02,注意安全。”赵磐下令。
就在维修坞内开始进行精密的数据库提取手术时,苏瑾正独自待在锚点的一个特殊区域——“静谧回廊”。这是她通过新权限发现的一个地方,似乎是为“钥匙”持有者或高级管理者准备的冥想或深度思考空间。回廊位于锚点深处,是一个环形的、墙壁由会随着能量场波动而变换颜色和纹理的柔性材料构成的房间。中央有一个简单的坐垫,坐在上面,可以最清晰地感受到整个锚点能量网络的“脉搏”,也能最大程度地屏蔽外部杂讯,专注于自身的能量场。
苏瑾盘膝坐在坐垫上,双目微阖。淡金蓝色的光晕在她周身缓缓流转,与回廊墙壁的光影变化和谐同步。她正在尝试进行更深层的感知练习——不是向外延伸,而是向内探寻,探寻自己与“星语者”碎片完全融合后,身体和意识发生的微妙变化。
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体内能量流动的路径,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顺畅、稳定,形成了一个复杂而优美的内循环。碎片带来的那份古老记忆和认知,如同沉入水底的宝石,安静地存在于她意识的某个层面,可以随时调用、回味,但不再会喧宾夺主。她对“钥匙”模版的理解也更加透彻,那不仅仅是一把开门的工具,更像是一种……过滤器或者说翻译器,能让她以更本质的方式理解“守望者”的技术、艺术和思想,同时本能地警惕其中可能隐含的、过于绝对化的逻辑陷阱。
然而,就在她深入感知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错觉般的“异物感”,在她能量场最稳定的核心循环边缘,一闪而过。
苏瑾立刻集中精神,捕捉那丝异样。它非常隐蔽,仿佛只是能量流动时一个微不足道的湍流,又像是一段不属于她自身频率的、极其微弱的信息碎片,随着融合过程被无意中带入了她的体系。
她小心翼翼地调动感知,如同用最细的探针去触碰那个点。没有攻击性,没有恶意,只是一段……残缺的、高度加密的坐标数据?或者是一个指向性的“标记”?它似乎与她从碎片中获得的大部分记忆无关,更像是碎片原主在最后时刻,匆忙记录或接收的某个“外部信息”,因为过于零碎和隐晦,连碎片自身的记忆归档都未能将其清晰分类。
这段信息指向哪里?意味着什么?苏瑾试图解析,但信息本身过于残缺,加密方式也与她已知的任何“守望者”或“星语者”标准格式不同,更像是一种……临时的、基于特定能量特征绑定的密文。
她缓缓睁开眼睛,回廊墙壁的光影恢复平静。心中那隐约的不安,似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源头。这段隐藏在融合最深处的“异物”,是否与那“涟漪”有关?
三天后。
“星语者之痕”的导航数据库核心存储单元被成功取出。它是一个巴掌大小、由多层晶体和能量回路构成的六棱柱,表面有几道裂纹,但主体完好。在控制中心的专用读取设备上(经过哈兰长老和G-02小心翼翼的接口适配和能量激活),它开始缓缓释放出储存的数据。
大量星图、航行日志、科研观测记录如同洪流般涌出,填补着他们手中星图的空白,也验证了许多猜测。这艘船确实是“守望者”末期逃向“寂静之海”的舰队成员之一,其任务不仅仅是躲避“播种者”,更负有对这片异常星域进行深度勘察、并寻找可能存在的“原初信号”或“另一条出路”的使命。
然而,日志在进入“寂静之海”深处某个坐标区域后,变得极其混乱,充满了矛盾的空间读数、无法解析的能量反馈,以及船员们愈发紧张和困惑的记录。最后一次清晰的记录,是决定冒险靠近一个检测到的“稳定引力异常点”进行勘察,随后便是剧烈的能量冲击记录和系统的全面警报,日志戛然而止。
那个“稳定引力异常点”的坐标,被标记在星图上。哈兰长老将其与“守望者之眼”的位置进行对比,发现两者相距并不遥远,甚至可能就在同一个恒星系(如果这片扭曲空间还能用常规的恒星系概念来描述的话)内。
“难道……‘守望者之眼’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稳定点’?”米卡尔猜测。
“不对。”苏瑾站在星图前,看着那个标记,她体内的能量场和那段隐秘的“异物”信息,似乎都对那个坐标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感觉不对。那里……不是这里。是别的什么东西。日志里提到‘原初信号’和‘另一条出路’……‘守望者之眼’是前哨站,是避难所,但不是‘出路’。”
赵磐用手指敲了敲那个坐标点:“我们需要去看看。无论那是什么,它可能是‘星语者之痕’失事的原因,也可能藏着‘守望者’想找的答案。”他看向苏瑾,“你的感知和那个隐藏信息,能给我们更明确的指引吗?”
苏瑾闭目感知片刻,摇了摇头:“太模糊了。只知道方向大致没错,但具体位置和距离……无法确定。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我总感觉,我们在这里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那股‘涟漪’……虽然没有后续,但就像往水里扔了石头,波纹总会传到岸边。”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就在当天晚些时候,锚点的被动传感器网络,捕捉到了一组异常的空间波动数据。
波动并非来自他们进入的方向,也不是来自那个“稳定引力异常点”的坐标方向,而是来自“寂静之海”更深处、星图上大片标注为“未知\/高扰动\/不建议航行”的黑暗区域。波动的特征非常奇特:短暂、强烈、频率极高,随后迅速衰减,间隔时间不规律,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极其遥远的地方,进行着间歇性的、高强度的活动,或者……挣扎。
“不是自然现象。”哈兰长老分析着波形数据,脸色凝重,“能量频谱带有明显的非自然调制特征,虽然扭曲严重,但某些基频……与‘守望者’能源技术的残留特征有极其微弱的相似性,却又混杂着大量无法识别的杂波。”
“能定位源头吗?”赵磐问。
“距离太远,空间畸变严重,只能确定大致方向,无法精确距离。”G-02报告,“根据波动衰减模型推算,源头可能在一百到三百光年之外。但在此异常空间内,距离概念可能失真。”
一百到三百光年外,能传递过来被感知的波动?那源头的能量规模该是何等恐怖?
“会是……‘播种者’吗?”米卡尔压低声音。
“不确定。调制特征有相似处,但杂波太多,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干扰或……对抗?”哈兰长老也拿不准。
苏瑾听着他们的讨论,再次将意识沉入与锚点能量网络的连接中。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感受其平稳运行,而是主动地、仔细地扫描网络本身,寻找是否有任何细微的、异常的“共振”或“响应”。
在能源中枢最深层、通常只用于维持基础引力常数和空间稳定的超低频振荡模块的日志里(这些日志庞杂到几乎不会被注意),她发现了一丝端倪。就在那些外部异常空间波动传来的同时,这个超低频模块的振荡频率,出现了极其微小(小数点后十几位)、但确实存在的、同步的偏移和颤动,仿佛一根绷紧的琴弦,被远方的某种“声音”轻轻拨动了一下。
这个模块连接着锚点最深层的结构,与“寂静之海”本身的空间稳定性密切相关。它的异常,意味着那些遥远的波动,不仅仅是在空间中传播,更是在影响这片异常区域的基础结构本身!
“那些波动……可能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苏瑾睁开眼睛,语气带着一丝寒意,“但它们的存在,正在让这片‘缓冲区’变得……不那么稳定。就像原本平静的深水区,因为远处海底的地震,开始产生不易察觉的暗涌。”
发现让暂时的平静彻底破碎。他们不再是一个躲藏在安全屋里等待风暴过去的避难者。风暴的余波已经触及了他们所在的“屋子”,而屋子本身的结构,也并非绝对稳固。
控制中心的气氛变得严肃。星图投影仪上,三个点被高亮标记:他们所在的“守望者之眼”,那个可能藏着“星语者之痕”失事秘密的“稳定引力异常点”,以及传来未知波动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区域。
“我们有三条路,或者说,两个半选择。”赵磐站在星图前,声音清晰冷静,“第一,留在这里,加固防御,祈祷‘播种者’和那些未知波动都找不到我们,或者找到我们之前先互相打起来。风险:被动等待,变数太多,锚点空间稳定性可能持续恶化。”
“第二,前往‘稳定引力异常点’。弄清楚‘星语者之痕’遭遇了什么,寻找‘守望者’当年想找的‘出路’或答案。风险:目的地情况未知,可能重蹈覆辙。我们目前没有能进行跳跃的飞船,只能依靠锚点可能存有的短途航行器,航程和自卫能力有限。”
“第三,尝试调查那些异常波动。风险最高,距离最远,目标最模糊,但可能触及问题的核心——这片‘寂静之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存在着什么。”
他环视众人:“留在原地是最安逸,但也可能是最危险的,因为我们把命运完全交给了未知。主动探索风险巨大,但至少能把一部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我的意见是,不能坐等。我们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我们到底卷入了什么。”
哈兰长老深吸一口气:“我同意。作为研究者,无法对这样的谜题视而不见。但我们需要计划,尤其是交通工具和自卫手段。”
“锚点仓储区有几艘‘哨兵’级短程侦察艇,状态评估为可唤醒,具备基础的亚光速航行能力和基础扫描设备,但没有武器系统,护盾也很薄弱。”G-02报告。
“可以改装吗?”米卡尔立刻问,“仓库里有武器部件和护盾发生器,虽然型号旧,但或许能装上?”
“需要时间评估兼容性和进行改装。初步估算,改装一艘具备基本自卫和扫描能力的侦察艇,至少需要十个标准日。”G-02回答。
“那就开始准备。”赵磐拍板,“优先改装一艘。目标,先去‘稳定引力异常点’。那里最近,可能与我们直接相关。如果发现危险或线索指向波动源头,再决定下一步。”
他看向苏瑾:“这段时间,你需要进一步熟悉权限和能力,特别是尝试与锚点的防御及预警系统建立更深度的连接。如果我们离开,这里是我们唯一的退路和大本营,必须确保其安全,或者至少,在我们回来之前,能提前预警任何接近的威胁。”
苏瑾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计划就此定下。米卡尔和G-02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侦察艇改装工作中。哈兰长老继续分析导航数据库和星图,试图为航行规划出最安全(相对而言)的路线。老医疗官开始准备长途航行可能需要的医疗物资和应急方案。
赵磐则开始系统地检查锚点库存的武器和装备,挑选适合小队使用的轻武器和护甲,并进行基本的维护和测试。
苏瑾回到了“静谧回廊”。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不再是单纯的感知练习,而是尝试主动“沟通”和“调试”。她将意识沉入锚点庞大的能量网络,不再满足于被动的“感受”,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处于休眠或低功耗状态的防御节点、外层传感器阵列、空间扰动监测仪。她用自己作为“钥匙”的权限和新获得的理解,尝试理解它们的运作机制,尝试在保证系统稳定的前提下,提高它们的灵敏度和响应优先级,尤其是对特定能量特征(比如“播种者”或那种未知波动)的识别能力。
这是一个精细而耗神的工作,如同在复杂的钟表内部调整最细微的发丝。她能感觉到整个锚点系统对她的“调试”既有顺从,也带着某种系统固有的“惰性”和“冗余设计”带来的迟滞。进展缓慢,但确凿无疑。
就在她专注于调整一个位于锚点外缘的、负责监测超空间褶皱的传感器簇时,一段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系统自身噪音淹没的反馈信号,顺着她的意识连接,逆向流了回来。
那不是警报,也不是数据。
那是一段极其简短的、重复的、由特定空间曲率变化构成的“图案”。这图案与她在深层档案库对抗“播种者”逻辑残渣时感受到的冰冷逻辑不同,也与“守望者”的平和包容迥异。它更加……原始?晦涩?难以理解。但它确确实实是对她这次“主动调试”的回应,仿佛她拨动琴弦的举动,无意间引起了某个藏在更深、更暗处的“东西”的……注意。
那“图案”一闪即逝,再不可寻。传感器簇恢复正常,仿佛刚才只是系统的一个微小故障。
苏瑾猛地收回意识,背脊渗出冷汗。她睁开眼,回廊墙壁的光影平静依旧。
但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刚才触及的,可能不只是锚点的防御系统。
她可能……不小心碰到了这片“寂静之海”本身,某些沉睡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