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户部尚书府邸。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京城的最后一丝寒意。户部尚书郭攸之身着常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书案的边缘。他面前站着一位年约三旬、面容沉稳、穿着六品官服的男子,正是他一手提拔的学生,户部主事秦安。
“文定(秦安的字),”郭攸之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年前便收到青州府雨花县的一份密报,只因事务繁杂,又逢年节,耽搁至今。如今,此事却不能再拖了。”
秦安躬身静听,神态恭敬。
“密报称,雨花县境内,有人种出了一种名为‘土豆’的新作物。”郭攸之目光锐利,“据闻,此物亩产可达三百余斤,更关键的是,它不择地力,贫瘠山地、沙壤之地皆可生长。文定,你深知农事,当明白此事若属实,于我锦华国而言意味着什么。”
秦安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亩产三百斤!还不挑地!这简直是颠覆性的消息。锦华国以农立国,但土地兼并、地方差异导致粮食产量始终是悬在朝廷头上的一把剑。若真有如此神物,其意义不言而喻,足以影响国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老师,此事……当真?”
“真伪未知,正需你去核实。”郭攸之沉声道,“本官身居要职,目标太大,不便轻动。你为人沉稳,又通晓农事,在户部亦不显眼,是此行最合适的人选。南方气候回暖早,此时怕已开始准备春耕,时机紧迫。你即刻准备,秘密出京,前往雨花县,查明此事真伪。”
“学生明白!”秦安立刻领命,转身欲走。
“且慢!”郭攸之叫住他,神色愈发郑重,“文定,此事乃陛下亲自关注,嘱我暗中主导。你到了雨花县,切不可张扬。若那土豆确为真,你不仅要确认产量,更需详加探查其具体的种植时节、方法、如何留种、储存、有无病虫害,以及……推广之难易,百姓接受程度如何。务必将所有细节一一记录在案,带回京来。此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听到“陛下亲自关注”几字,秦安心头一凛,顿感肩头责任千钧。他再次深深一揖:“老师放心,学生定当谨言慎行,详查细访,不负老师与陛下重托!”
看着秦安匆匆离去、消失在庭院深处的背影,郭攸之捋了捋胡须,眼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隐忧。高产作物固然是祥瑞,但如何验证、如何推广、其间会触动多少利益、引发何种波澜,皆是未知之数。他只希望秦安此行顺利,莫要节外生枝。
几乎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青州府府衙内。
知府周景程也正为同一件事沉吟。他手中拿着雨花县县令陆明远年前呈上的加急公文,已经反复看了数遍。公文里,陆明远详细禀报了野猪村沈李氏(李晚)庄子上试种“土豆”大获成功之事,声称亩产逾三百斤,且言明此物不择地力。更让周景程动容的是,公文末尾提及,那沈李氏竟主动将属于她名下的一千多斤土豆种,无偿献出,交由县衙支配,用于试种推广,其“深明大义,顾念黎民”之心,令人感佩。
“土豆……”周景程喃喃自语,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李晚的身影。第一次见那女子,是在母亲寿宴上。彼时她尚未出嫁,不过是随齐府大夫人柳香前来祝寿的普通农家女。面对席间一些夫人或明或暗的轻视与试探,她始终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她献上的寿礼更是别出心裁——一幅用彩色瓷片精心拼贴而成的《松鹤延年》图,色彩绚丽,寓意吉祥,工艺前所未见;还有一个名为“生辰糕”的吃食,松软香甜,口感独特,连吃惯好东西的老母亲都赞不绝口。
然而此女并未借此机会攀附权贵,反而与柳香合伙在府城悄然开起了一家名为“匠心阁”的玩具铺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令人称奇的是,她那两个年仅十岁的弟弟,竟双双在府试中榜上有名,成了秀才。再见她时,她竟又在无意间协助府衙破获了一起牵连甚广的拐卖孩童大案,立下不小功劳。
也正因那桩案子,他竟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密令,命他派人暗中保护李晚,以及她身边那个从拐子手中救下的、名唤阿九的孩子。这让他对李晚的背景和际遇,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揣测。
如今,这李晚又给了他一个这样巨大的“惊喜”。其实,关于土豆的零星传言,他早前也从一些渠道隐约听过,但并未重视。若陆明远所报属实,这土豆之功,于国于民,堪称社稷之福!而首倡并献出此物的李晚,其功劳……
周景程放下公文,沉吟片刻,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亲信随从应声而入。
“你即刻带人,持我手令,秘密前往雨花县野猪村。”周景程吩咐道,“核实县令陆明远所报‘土豆’一事之真伪。重点查清其实际产量、种植条件、以及那沈李氏献种详情。务必谨慎,勿要惊扰地方,查明后速速回报。”
“是,大人!”随从领命而去。
周景程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已见绿意的树木,心中波澜起伏。这李晚,究竟是何等人物?一次次出人意料,一次次带来变数。这土豆,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大其词?他需要最确切的消息。
而此时,周景程口中的雨花县县令陆明远,正带着落霞村、张家村的几位村民代表,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前往野猪村的乡间小路上。他官袍下摆沾了些泥点,额上也见了汗,显然走得急切。
陆明远心中确实焦急。李晚献上的土豆种虽然有一千多斤,但相对于整个雨花县的需求,仍是杯水车薪。他不敢盲目大面积推广,深思熟虑后,采纳了李晚的建议,选择了县里最为贫困、土地也相对贫瘠的落霞村和张家村作为首批试种点。
李晚早已将土豆从选种、催芽、切块消毒、播种、田间管理到收获储存的详细步骤,写成了一份清晰的册子交给他。然而,陆明远深知农事关乎百姓一年生计,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生怕这两个村的村民看不懂册子,或者操作不当,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珍贵种子。
因此,年节刚过,甚至等不到衙门正式开印办公,他便迫不及待地亲自带着两个村的村长和几位机灵些的村民代表,赶往野猪村。他要让他们亲眼看着野猪村的村民是如何进行土豆催芽的,要让他们跟着学,亲手做,务必把这关键的第一步掌握扎实。
“陆大人,您放心,俺们一定用心学,绝不敢糟蹋了这金贵的种子!”落霞村的村长,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揣着手,语气郑重地保证道。
张家村的代表也连连附和。
陆明远点点头,心中稍安:“如此甚好。这土豆若真能成,便是你们两村摆脱贫困的希望。李娘子大义,献出此种,我等更要谨慎行事,方不负其苦心。”
一行人加快脚步,朝着野猪村方向赶去。
而此刻野猪村沈家小院内,却远不如外界那般带着探究与期待的紧张气氛,反而充斥着一种热闹又略带焦躁的喧嚣。
李晚站在院中,身边站着石磊和王琨,如同两尊门神,无形中镇住了场面。她面前围着七八个村民,男女都有,七嘴八舌,脸上带着急切、恳求,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和不满。
“安和媳妇,听说你带回来叫啥‘土豆’的东西,不仅不挑地力,还能亩产三百斤。真有这事?”一个平日里跟沈母关系还不错的婶子问。
“是的。婶子,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李晚刚要说不过种子不多,都交给村长了,就被一道尖锐的质问声而打断。
“我说安和媳妇啊!我知道阿岭、阿柱跟你们关系好,给他们我们也没意见。可是怎么老张头家和李老二家那些人家也都给了?咱们两家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你家里有事时,咱也是搭过手的,怎么就单单漏了咱呢?你这样不公平!”
“对,不公平。凭什么分给他们不分给咱们。”有人在人群中起哄。
“村长说他们家里穷,得先照顾照顾。”有人在一旁小声提醒。
“穷咋了?穷就光荣了。凭啥穷就能分到这土豆种?他们会种吗?就算这土豆能吃,种的人少,顶啥用?要我说,还不如分给村里有劳力的人家,多种些才好。”有人不服气的说。
“安和媳妇,分给他们,咱没意见。你看你能不能行行好,匀些土豆种给我家?我家那山坡地,种啥都不长,要是有这土豆种子……”一个瘦高汉子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李晚,仿佛她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
“就是啊晚丫头,你把那留下的种子,分给阿柱他们,又给村里最穷的几户,我们都没话说。可……可这土豆真那么能产,还不挑地,我们也想种啊!你出个价,价钱好商量!”一个妇人声音尖利,话里话外却带点“你都能给别人,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的埋怨。
“李晚姐,我爹让我来问问,能不能……能不能也卖些土豆种给我们家?多少钱都成!”一个半大少年,腆着脸开口,李晚认得他,是沈族长家的一个侄孙。
原来,李晚当初特意留下的一部分土豆种,除了分给平日与沈家交好、时常帮忙的阿柱、阿岭、王永年等几户人家,剩下的都交给了老村长,言明由村长分配给村里最贫困、最需要的人家。老村长也是这般做的。
起初,分到种子的人家欢天喜地,严守秘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土豆亩产三百斤、不挑地”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了。这一下,可炸开了锅。
那些没分到种子的村民,尤其是家中土地贫瘠的,顿时坐不住了。有跑去村长家吵闹抱怨分配不公的,更有那心思活络或者自恃与沈家有些交情的,直接堵到了李晚家门口,想要讨要或者购买土豆种。就连一向与沈家不太对付的沈族长一家,虽拉不下脸亲自出面,却派了家中小辈过来试探。
院内声音嘈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李晚围在中间。
李晚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她空间里确实还储存着一批优质的土豆种,那是她为自己和真正亲近的人留的最后保障。但是,她不能拿出来,一丝一毫都不能。
一来,人心难测。眼前这些吵嚷的村民,其中不少在她刚嫁到沈家,势单力薄之时,可没少跟着周氏等人在背后说闲话,或是冷眼旁观。如今见有利可图,便一窝蜂涌上来。若是今日她因着几句恳求或吵闹就心软拿出种子,那之前严格按照规划分配的意义何在?这只会让那些原本就心怀嫉妒的人觉得她李晚软弱可欺,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指责她分配不公,私藏更多,届时才是真正的麻烦不断。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欺君之罪!她清晰地记得,当初县令陆明远亲自来杨柳庄核产时,她明确上报了庄子的土豆总产量,并且郑重声明,除了给娘家李家村和夫家野猪村预留的一部分种子外,其余一千多斤已全部、无偿献给朝廷(由县衙代收),用于试种推广。这番话,白纸黑字记录在县衙的公文里,更是陆明远上报知府、甚至可能直达天庭的重要依据。杨柳庄明面上的土豆种子,在当时就已经“分配完毕”了。如果她现在凭空又变出一批土豆种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往轻了说是出尔反尔,往重了说,就是欺瞒官府,蒙蔽朝廷!这个罪名,她担待不起,沈家也担待不起。
想及此,李晚的神色愈发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提高声音,清亮的嗓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冷冽,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各位乡亲,请静一静!听我说。”
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慑,渐渐安静下来。
“各位乡亲,我知道大家都想试试这土豆,可我带回来的种子实在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晚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杨柳庄土豆获得丰收的消息不假。可这样好的东西,不止咱们盯着。朝廷自然也……消息一传开,陆大人就亲自来核验了产量。当时,十亩地的收成,大人是一筐一筐亲自过的秤,一粒都做不得假。”
“杨柳庄子统共就收了三千多斤土豆。除了留下庄户人家明年糊口和必须预留的种薯,就是带回村的这些两百斤土豆还是我向陆大人求了又求,才特准留下来的。”
场上静得能听见远处枯草相互摩擦的沙沙声。
“我当时就向陆大人禀明了,”李晚的声音沉静而坚定,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土豆种,我李晚的庄子不敢私留。除了带回的这点种子,杨柳庄产出的所有土豆,我李晚分文不取,全部献给朝廷,由朝廷统一安排推广。”
她特意加重了“全部”和“献给朝廷”几个字,让在场众人都心头一震。
“我李晚当时对陆大人说的话,句句属实,天地可鉴。如今我手中,确确实实一颗土豆种也无了!”她摊开双手,姿态坦然,“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村长,甚至可以去找陆大人核实。献出去的种子,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岂有再收回,甚至私下另藏一批的道理?那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我李晚,担不起这个罪名,我想,咱们野猪村,也担不起!”
提到“欺君之罪”和“掉脑袋”,几个村民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沈族长的侄孙张了张嘴,脸色讪讪,终究没敢再提“买”字。
李晚见震慑效果达到,语气稍稍放缓,但依旧带着原则性的强硬:“我知道大家想让地里多收些粮食,这份心我理解。但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我李晚做事,也讲究一个章程和信义。从我李晚嫁到野猪村的第一天开始,谁对我好,谁在背后给我使绊子,我李晚心里一清二楚。”
听到这,人群中有人讪讪一笑,不敢再说什么。
“阿岭哥、阿柱哥他们对我沈家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李晚有了好作物种子第一个想到他们有何不对。至于为何剩下的种子要给张家和李家……那是因为他们跟在座的乡亲们相比,日子过的更艰难,更没有盼头。”
“说的好听,专门求来的。那李家村不也得了土豆种子,听说比咱野猪村的还多呢。”有人不服气的小声嘀咕。看到李晚闻声望过来,那人赶紧躲进了人群中。
李晚也没理她,不管什么时代,这种“恨人有,笑人无”的人都大有所在。
“种子既已按规矩分完、献完,此事便已了结。大家若真想种土豆,不妨耐心等一等。如今陆大人正在全力组织试种,待今年试种成功,明年种子多了,自然会逐步推广开来,到时候,只要大家愿意,都能种上。”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道:“至于那些当初没有分到种子的,原因各异,大家心里也应当有数。往后日子还长,邻里相处,贵在真诚互助,而非临时抱佛脚。大家都请回吧,聚在这里,于事情无益,反而惹人闲话。”
她的话,既点明了法律风险,堵住了众人的嘴,又暗含了对过往人际关系的点评,让一些心中本就有愧的人面红耳赤。
那瘦高汉子和尖利妇人互看了一眼,终究不敢再纠缠“欺君”之事,嘟囔了几句“那……那就再等等吧”、“晚丫头以后有了好种子可别忘了我们”之类的话,灰溜溜地转身走了。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散去,院门口很快恢复了清静。
石磊看着散去的人群,沉声道:“东家娘子,何必与他们多费唇舌。日后若再有人来扰,属下直接拦在门外便是。”
李晚轻轻摇头,目光看向远方,带着一丝疲惫和洞察:“都是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把道理摆在明处,把利害说清楚,总比一味强硬驱赶要好。他们今日明白了‘欺君之罪’的厉害,也知道了我的底线,以后类似的事情,就会少很多。”
她心中默念:空间,是最后的底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显露于人前。眼前的纷扰,不过是推广高产作物必然要经历的阵痛。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坚定地走下去,守住底线,步步为营。